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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黄衣女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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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身书生意气的年轻人领她进了一道巷子里,待得瞧不见人声之后,忽然垂了眼眸,朝着晓葵柔柔一笑,“好啦,你可以变回来啦。”
他半蹲了身子,修长白皙的手指抚过晓葵的耳朵,极是安抚地点了两下。
这动作真熟悉,晓葵半抬起眼睛望他,想了想,自言道,这一双澄净的眸光,更是熟悉。如此一个晕眩,到底忘了问眼前的恩人从哪里来?何以知道她是只妖?
“那我先走了哦。”
年轻人知道妖在幻做人身时不能见人的规矩,施施然便要离去。
晓葵一急,“公子留步!”
他站住脚跟,偏了脑袋往后看她,嘴角是忍俊的笑意,“怎么啦?”猪的形体上做出如此焦急的动作,确是十分滑稽的,他能忍住没有笑出声就很是不错了。
“你等等便是。”晓葵厚着老脸,堆出一张肥肉皱褶的笑容,“等等啊!”
年轻人转过身,心下诧异。
她没有再说话,只拿着那对小猪眼睛,特别有喜感地看进他的心底去。
一盏茶的时间后。
这只猪挥舞着蹄子,其实她是想鞠躬来的,可恨这身子不整争气,于是只得以不住摇摆脑袋代替,是藏不住的兴奋,“公子您慢走!”
“公子您慢走!”她重复。
年轻人心觉莫名,却也没说什么,转过身,便留下一个温和儒雅的背影。
晓葵锁住他远去的身影,心底一股暖意。
大凡妖精总归要自己拟定一具人形做裹身的外皮用,人形一成是不得更换的。她修行到位时,幻做的是一只猪,并非是个人,所以现时她急需一个参考,来变作一个美女的模样。适才她使出追心术探入他的心神,是想幻做他心爱女子的模样的,谁知那书生灵台清净,竟是没有一个女子入了眼。
哦,不愧是个书呆子呀。
那么,找谁好呢?
这小巷连个人影都见不着,就更不用说美女了。若叫她自个儿去造一张容,估计会造出平庸姿色。姿色若是不行,便是有诸多事务得不到方便,唔,这可使不得。
“阿玥,你会没事的,相信我……”
冥想间,巷子前处一侧门内隐约传来女子柔声的安慰,晓葵灵光一动,登时幻做蜻蜓一只,切切地朝着声源飞去。
这木门是陈了旧,上边诸多的缝隙小孔。晓葵心里乐的慌,将将穿过细缝飞进屋里,便被躺在地上的一张绝世容颜给慑住。
想来这躺在枯草堆上的女子便是阿玥了,两弯浅淡罥烟眉,衬得眼底凌波秋水,面容小巧精致,恰好此刻惨白如纸,更是平添几抹怜人之意。
晓葵心下拍手称好,又难免几分叹惋。只可惜了一袭绝色,看如今这阵势,气若游丝奄奄一息的,恐怕活不过今日。
唤作阿玥的女子疼得呻吟,竟是遽然呕出一口黑血来。
“阿玥,你要撑着啊,要撑着……”另一名黄衣女子骇得赶紧扶着她,眼中凝泪,就是忍着不落下来,“凌霜就来了!就来了!”
语气竟是坚如磐石,只叫人心跟着一震。
跪在身边的女子这样的一声,才叫晓葵注意到她的存在。她生得并不十分美,与阿玥如此绝色站在一起,更是活脱脱作了陪衬的绿叶。但凝神细看,浑然一股别番韵味,就是有说不出的引人之处。
她见那女子一双大眼灵动坚定,不知是否错觉,竟教人觉得是此生而来见过最美的眼睛。
不觉间,木门被狠踹了开,震耳欲聋的一声惊得晓葵猛然回头。来人速度奇快,她只匆忙瞥得见逆光之中一张还算英俊的脸,其人便已飞身跑到了阿玥的跟前。
想来这男子便是凌霜了。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他半跪在地,从黄衣女子手中抢过阿玥抱在怀里,满心满眼的惊怔与疼痛。
晓葵看的分明,那黄衣眼中转瞬的哀伤便逝。她堆砌好一脸的笑容,佯装轻松地说“没事没事啦,阿玥不会有事情的”,却换过男子凉薄的话语。
“你自然是没事,若换做了你,还能如此说么?!”
这样,倒是教人看着心底十分不爽快。
晓葵暗替那黄衣女子报不平,只看着后边该怎样发展下去。
“真的没事的呀,那个人同我说过了,”她本是铮铮自信,瞥一眼面色开始发青的阿玥,便垂了声音,“她说吃了那个,就……就会没事了……”
“你说什么?”凌霜抱紧阿玥的手收紧,一字一句都开始颤抖,“你,你给她吃了什么?”
“我……”她懵了,嗫嚅半晌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昨日那个黑衣人承诺过的,只要她那样做了就会把解药给她……可是看阿玥这般的模样,难道是自己被愚弄了?
凌霜震怒,作势便要爆发,怀中的人儿却半睁开雾气蒙眬的眼,笑着摆了摆柔荑。
他看懂阿玥的口型,她说【不要。】
“乖,没事。”
“我这就去叫人,我们回家。”
凌霜将她收得更紧了些,眼中心中怜爱不已,再也容不下第二人。
“咳!”
一声猛烈的咳嗽!
阿玥痛得弹坐起来,孱弱的肩轻轻颤了颤,地上已留有第三口黑血。
“你到底是怎么了……”若说方才是想挪动她的身子背她回家,那么现在,他已是心寒心怯,就怕阿玥是一碰就碎了。
黄衣女子的眼神一黯,心下自责,却不知如何是好。
阿玥青绿的衣裳间已然染上了血,一点一点悄然晕开,一道一道惹人心寒的弧度。她低着头怔了片时,更有泪水打落下去,湿了青红裙裾。
再抬起头来时,依然是倾城绝色,尽管唇边残了些血渍。
她竟然开口说了话。
即便是极轻的一声,足以教二人涟涟落泪。
她说,“谢谢。”脸竟是朝着黄衣女子的方向。
然后她又说,“对不起。”
再转过头时,眼底盈满的是凌霜满面的震惊。
黄衣女子什么都没看到,她只沉浸在喜悦里,一遍一遍地自我重复。
老天有眼,真是有眼。不枉费她昨日应了那黑衣人的条件,以命抵命,以服毒换取她的解药。这样真是皆大欢喜,阿玥的宿疾除去了,身体会慢慢变好,那样凌霜就会开心了,呵呵,凌霜的生活会快乐幸福美满的。
没有我也一样的,快乐。幸福。美满。
几近是同时,黄衣女子咳出了一口血,却是一地怵目的鲜红。
“真好,原来那个人没有骗我呢。”她像是完全没看到,抹一把嘴唇,呵呵笑将起来,“那我先……”
那我先走一步啦。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
包括晓葵在内的三个人都可以看到,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那个身着黄衣的女子漾着唇边温暖的笑意,满足而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真的是坚强到,从始至终,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她本来是站在那里的,倾下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接住。
“嘭!”的一声,倒在地上的声音,好响好响。
晓葵好像透过女子的身影看见了自己。
一样的神思,一样的倔强,曾是一样的决绝。
地上很冷吧,你看你一个人躺在那里,他们两个竟然还怕有毒,不敢过来。
晓葵望着那具孤零零躺着的尸体长叹一声,再也没有心思去看其余二人的反应,钻出木门去,追寻黄衣女子的魂魄。
交个好友也未尝不可。
“黄衣裳!——”
鬼是不可在白日里出去的,否则魂飞魄散。晓葵有些焦虑,她不会去寻死吧?唔,不过依刚才的表现来看,她的性格应该不是这样的……
晓葵左看看右看看,就是看不出何处是一个鬼魂能藏身的。
“你叫我啊?”
近在咫尺的忽然这么一声,可把晓葵吓得不轻,她蜻蜓的整个身体都调转过去,点了点小不拉叽的头,应着,“是啊。”
黄衣女子躲在屋檐之下,半透明的身子正悬于她面前,一脸的好奇,“咦,你是只蜻蜓哦?”伸出手指,捏一捏,再戳一戳。
晓葵扯了扯自己那被捏得变形的脑袋,嚷嚷着,“我是妖精啦,我不是蜻蜓啦。”
“哦~”对方做沉思状,“你找我什么事啊?”
“正事啦。”晓葵笑得狡黠,尽管这次笑容被安在蜻蜓的脸上,依旧叫人看不出一二,“我看上你容貌啦。”
“你想干吗?”她眨巴眨巴水灵灵的眼睛,再眨巴眨巴出一副羞赧状,“人家要考虑。”
“哦,那现场给答复。”
“……”
“我数到三,你点头就等于是答应了,摇头就等于是没有拒绝。”
“……”
“一。”
黄衣女子后脑勺一排的黑线。
“二。”
她想了想。
晓葵笑眯眯的,一个“三”字萦绕在口中就要吐出。她张开嘴巴。
“我不答应!”面前人抢先一步,笑得可是狡诈。
“嗳。”晓葵还是笑眯眯的,“说话在决定的范围之外,你犯规,唔,反对无效。”
“哦,这样啊~”
“嗯,这样啊~所以啊~你的脸~~~~”
“就归你好啦。”黄衣女子拍一拍单薄的右肩,十分豪壮地说。那一张苍白的脸上,淘气又无辜的表情刻画生动,教晓葵心驰神往。
怎不会心驰神往呢?这样一张脸,日后可就是她的了呀。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么?”黄衣女子伸出手,让蜻蜓落在自己的手心。
晓葵寻了个最舒服的位子,仰头躺下去,“问。”
“阿玥要比我漂亮多了,你为什么不要她的脸?”
“这个问题嘛……”说简单其实简单,说难其实也难,“就是想要你的脸。”
这黄衣女子的姿色说不得倾国倾城,最多也就算一个清丽,顶着这样一张容貌,若有危机,美人计估计是使不成了。可就是喜欢,没有缘由的喜欢。
感觉到身下的手心一僵,继而是几近嗫嚅的,女子诚恳的一句,“谢谢。”
“不客气。”晓葵打个滚儿。
“刚才你也看到了吧,那个男子,嗯,就是那个叫凌霜的男子,他,他是我倾慕之人。”她顿了顿,还是同眼前这只萍水相逢的蜻蜓说了,“我与阿玥是交好,二人又是与凌霜在同一日相识的。阿玥生得那般美,他们俩男才女貌的,我站在旁边就跟绿叶一样,所以,我没有一日是不在想啊,若我生得再美一些便好了……”
她说完,没有叹息没有苦笑,依旧是望着天边,一脸的平静。
晓葵替她叹息了一声。
“哎————”
“呀,原来妖精也会叹气啊。”黄衣女子吃吃笑起来,目光并不曾离开那抹旭阳,“太阳要落山了呢……我估计快走啦……拜托你照顾好我的名声呀,别教我颜面扫地!”
“哼,才不会呢!”
晓葵嘴上这么应,心底却是怅然。
天边低低地藏着一抹余晖,残阳西斜,竟是拨弄了一际的血色。
时间如此快,鬼差要来了呢。
“他们快来啦,你是妖精,不能被看到的吧。”
“……差不多。”晓葵汗颜。
黄衣女子催了她两声,示意她快走。
临了,她忽然对着扑扇扑扇翅膀飞在前面的晓葵喊,
“我好爱凌霜哦!”
“我最爱凌霜啦!”
晕,这不是神经病吧。
晓葵忽然想起前些时日自己在做猪的时候,好像也曾发过神经,对着某些事务某些人重复与他们一点都不相干的东西——“我好爱旭阳哦”。
就是这样的心情,它其实什么快乐也不是,它只不过是因为太难过了,于是可以对着周遭那些没有联系的东西,在别人眼里所以为的神经病一样,很大声地,很大声地笑着发泄——
我好爱凌霜哦。
我最爱凌霜啦。
晓葵想起了什么。
她很敏感地嗅到了危险,并已经是在最快的时间里转过头去了。
可还是晚了一步。
那个纤细孱弱的女子倔强地仰着头,目光迎上落日里汩汩不断的余晖,用很浅很浅的声音说,“你太高。我一直追在你的身后。”
单薄的身影被风尘削得更瘦。随后渐渐变得透明,再透明。
女子是真的再也不见了,灰尘几许徒自落下。一如木门之内的那具尸体,孤零零地躺着,身下是一地的寒湿,冰凉冰凉。
只剩一袭黄色的衣裳化作布帛一缕,攒在手心里还有暖气,逆光之下明晃晃的,逼人双目。
她只不过是看起来坚强。
看起来好像真的什么都不怕一样。
那个瞬间,晓葵忽然喜欢上了黄色。
那种迎着旭阳,仿若绽出锋芒的,明晃晃温暖着的黄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