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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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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当晚张靖东跟傅安年回到家,朝着自己家的窗户看了一眼,杵在门口没进去。
傅安年深知此时让张家父子相见,其实就是把两颗原子弹挨到一块儿碰,于是扭头对张靖东道:“你先回我家去,我去给你说说。”
张靖东也没吭声,只把头扭到一边去。傅安年瞧他这副样子,索性也不管他,干脆转身三两步跨上台阶,朝屋里道:
“张叔,是我,傅安年。”
房门开了,张靖东的身子绷了一下,却发现并没人出来。傅安年走进去,房门再次掩上。张靖东没动,站在原地望着窗口那抹盈盈的灯光,听见傅安年和他爸的交谈声断断续续的传来。
张建国的语气一开始仍然激动,一把大嗓门隔那么远张靖东都能听见。说辞还是那些说辞,说他不争气,说他就是个惹麻烦的小混混。傅安年和他妈妈都在劝,后面妈妈似乎哭了,张建国这才冷静下来。
张靖东站在夜色里,缓缓呼出一口气。
他仍然难受。如今和张建国隔着一扇门,那种难受的感觉又翻了上来,像是腰间的伤口再次裂开。他其实明白自己闯了祸,然而来自父亲的不由分说的那一巴掌又实在太疼,就好像在张建国眼里,只要他动了手,那他就是错的。
错哪儿了呢?错在下手太狠,但是张靖东又觉得没有错,言语也是刀子拳头,王勇毅那家伙先对他们饱以老拳,他不过奋起反击罢了。
恰在这时,傅安年的声音从窗口飘了出来,不疾不徐,一点都不像他们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稳重得几乎有些成年人的意思。
“张叔,其实东子出发点不坏,我问了情况,当时是一伙流氓缠住了班上一位女同学,要性骚扰她。”
他听见傅安年说。张建国似乎想打断他,然而傅安年继续道:“而且对方手里有刀,张叔,我听李永军说,要不是东子那一下,可能现在他已经没命了,那是下死手去的。”
房间里静了片刻,接着又传来一声罗丽娜没能压住的哭泣。那哭声里饱含着一位母亲的胆战心惊,让张靖东垂在身侧的手都微微攥紧。
傅安年的声音再次传来:“您想想看,警察都只是做了个笔录就走了,这事情不能全赖他。”
“东子是冲动了,但是这次他不是为了惹事儿才挥拳头的。”
这句话听得张靖东微微一愣。
后面傅安年说了什么,张靖东就没能听到了。他看见妈妈走到窗边,下意识就往葡萄架下的阴影躲。窗户被关上,也隔绝了所有声音。他索性在台阶上坐下,瞧着那扇门。
他想到傅安年此时正在屋里帮他当说客,郁郁的心情没由来地就要好上一些。今晚的傅安年像是终于和他重回一条战线。张靖东幼稚的感觉有些窃喜,继而又觉得,连以往的恩恩怨怨都能一笔勾销了。
他没发觉自己带着种很奇怪的心思,好像除了父亲的认可,只有傅安年的认可能填补他心里的某种空白。
过了片刻,门开了,傅安年走出来,身影让屋内的光模糊得有些绒感,看上去没由来得有点暖。张靖东抬头瞧着他,傅安年竟一眼就发现了阴影里坐着的他。
“你怎么坐这儿了。”傅安年眉头一皱,朝他走过来时嘴里仍在数落,“让你回去又不回去,你怎么这么喜欢看门儿?真属狗的。”
然而这次张靖东却没恼,好像和傅安年休战以后,他对这些挤兑的忍耐力都提高了。他嗤地一乐,朝傅安年伸手。
“少废话,扶老子起来。”
傅安年撇了撇嘴角,将张靖东扶起来。他们这时候离得极近,张靖东这才发现傅安年都快要和他一边儿高了,再不是小时候那雌雄莫辨的瓷娃娃样。
“我爸怎么说?”张靖东道。
“没说什么,看上去有点儿后悔,就是罗姨哭得好难过。”
傅安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终于带上点责备,好像在说,你看,你以为自己打一架没什么,你看看你让你的母亲多么担惊受怕,多么心疼难过。
张靖东没吭声,抬手揉了揉鼻尖。
“走吧。”傅安年率先迈开步子,朝着自己家走去,同时嘴里絮絮说着,“让罗姨劝一劝他也好,你们爷俩一个脾气。”
走到门口时傅安年放轻了脚步,他们家已经熄灯了,从窗口看去,只有客厅的钢琴旁还有盏落地灯还亮着。
“我妈睡了。”傅安年说,从兜里翻出钥匙,连开门的动作都是小心翼翼,“刚刚和她说过了,没你进屋轻一些。”
他们蹑手蹑脚地穿过客厅,走进傅安年的卧室。傅安年拧开床头灯,橘光莹莹亮起,昏暗柔和,并不刺眼。
张靖东打量着屋里的陈设,他已经好多年没来过这里了。墙上的奖状又添了很多张,写字台上摆满了他看名字都觉得头晕的书。他随手拿起一本,封面上烫金行楷写着五个大字《巴黎圣母院》。这个张靖东还勉强有点印象,他扭头问傅安年:
“这是不是…那什么,卡什么多和牧羊女?”
“卡西莫多和吉普赛女郎爱斯梅拉达。”傅安年从衣柜里拿出件白色汗衫,听到张靖东的话,到底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把手里的衣服扔给他,“听听你说的都是什么,老郑上个礼拜才讲过。”
想找话题没找成,反倒碰了一鼻子灰。张靖东今天不想和傅安年置气,反把事情怪到书身上。
“什么破名儿,这么长一串,谁记得住啊。”
他嘀咕,接住对方丢来的衣服。傅安年简直让张靖东的没皮没脸气得想笑,他往床边一坐,一边脱衬衫,一边回嘴道:“得了吧,就你那脑子,也就装的下红烧狮子头。”
“告诉你今儿别惹我啊,懒得跟你吵架。”
饶是张靖东再不想挑起战争,总让傅安年这么挤兑,他也有点不乐意。他将手里的书放下,又去看墙上那些在奖状和画报簇拥下的合照。有父母家人有亲戚朋友,他借着昏暗的灯光瞧着,目光在触及右下角是一顿,嘴角却不由扬起。
那是两张相片,一张是八九岁的他和傅安年,两个人站在大院儿门口,穿着蓝色的袄子,猴儿一样扒着铁门栏杆,笑得只见牙齿不见眼睛,傅安年的门牙还缺了一颗。另一张却只有张靖东,拍的有些模糊,是去年运动会他短跑冲线时的样子。
“嗳,傅安年。”张靖东就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他回身靠在写字台边上,笑得有些促狭,“你偷偷藏我照片做什么?”
傅安年一愣,随即像被抓包似的,那样昏暗的灯光下都能看出他的耳朵一下子红了。
“谁他妈藏你照片了。”傅安年骂道,不肯承认,“你仔细看看,第二名是蒋为民,谁给你拍照了?也不嫌害臊。”
张靖东笑而不答,狗屁的蒋为民,那照片上蒋为民都快糊成一道影子了,独他一个人比谁都清晰,显然是镜头的焦点所在。
傅安年让他那样笑着看,终于有点恼了。他把还没来得及穿上的睡衣往床上一丢,走过去就要照片收起来。
“起来,狗改不了吃屎,谁让你乱动别人东西的。”
“嗳!你这不讲理,谁乱动了?你放着儿不就给人看的,还赖我了。”
张靖东好容易看傅安年吃瘪,哪里会轻易放过他。他索性展开手臂撑在写字台边缘,将一墙的照片和奖状都挡住了。张靖东人高手长,这么一挡就跟一堵墙似的,让傅安年找不到下手的地方。傅安年最后急了,嘴里骂了一句,伸手就要把张靖东拨开去抢。
这一拨就碰到张靖东还泛着青紫的小臂,他没忍住,当即痛楚的嘶了一声。
傅安年的动作顿住,抬头看向张靖东:“碰到哪儿了?”
傅安年那一下不清,张靖东的左臂本身就肿得山高,没骨折都算万幸。他下意识想骂咧,低头看向傅安年时,所有的话却都卡在喉咙里,一句都没说出来。
傅安年到底比他矮一些,这样近的距离,说话时就不得不抬头看着他。张靖东一低头便撞进那双眼睛里。眼型微圆眼尾却微挑,睫毛长而密,簇着莹润的瞳仁,在昏暗的光里投下小扇子般浅浅的阴影。
而那双眼里又像汪着两捧溪水,溪水间倒映着两簇摇曳的光。
张靖东的心忽然狠狠跳了一下,像小时候傅安年故意使坏,趁他熟睡时敲下钢琴的低音键时琴键与心脏骤然的共鸣。他仓皇垂眼,视线却又落在傅安年的唇上。傅安年那双唇丰润饱满,看上去像最软弹的果冻一样。
他发现这么多年过去,傅安年还是那么漂亮。
漂亮。这个词让张靖东喉结一滚,下意识身子就往后仰了仰,偏开头道:“没,没事。”
舌头磕磕绊绊,像打了结一样。
他满心突如其来的窘迫,连小臂的疼痛都忘的一干二净,自然也没发现傅安年和他一样愣了片刻。
张靖东长了张很唬人的脸,高眉深目,不是混血胜似混血,方才他笑得调侃促狭还有点坏,傅安年抬头朝他那么一看,恰撞见张靖东斜扬起着嘴角露出坏笑,眉梢微微扬起,搭配他那深邃的眉眼,满目都是张扬和恣意的野性。
看得傅安年心头像被羽毛轻搔了一下,手才没轻没重地摁上了张靖东的伤臂。
他们几乎同时仓皇地移开视线,张靖东收回撑在桌沿的手,傅安年伸手去把那张照片揭下来随手夹进书里,又扭头回去穿他的睡衣。
张靖东的视线没忍住被傅安年牵着走。傅安年背对着他,抬起手臂时背部线条流畅又漂亮。他这时候才发觉傅安年是真的已经长成了少年人,宽肩窄腰,身量修长,奶油般白腻的皮肤在灯光下被朦胧成暖玉般的色泽。
仍是漂亮。
张靖东不明白为什么他总能将漂亮这个词和傅安年联系起来,偏偏心里并不带任何觉得对方女气的贬义,就是觉得…漂亮。从小到大,傅安年是他见过最漂亮的人。
他想不明白,越想越觉得心中鼓噪,索性一咬牙,将这些思绪都抛开,开始脱自己身上染血的衣服,兜头想套上傅安年丢给他的汗衫,然而刚刚套上,又脱了下来。
“嗳,傅安年。”张靖东有些无奈地放下手,打着赤膊看向他,“这衣服不行,小了。”
张靖东一米八几的个子,在这个年纪的男生里已经算是巨人级别。加之总喜欢练两把,比傅安年壮了不少,宽肩阔背,那汗衫平时穿还行,就是有些紧绷。但是此时他一身的伤,让布料箍着闷着,怎么也不好受。
傅安年已经系好睡衣,闻言回头看向张靖东,后者头发微乱,神情无奈,身上肌肉结实但不夸张,反而像矫健的幼豹。
难得温驯而矫健的幼豹。
“穿不下?”傅安年皱眉,这已经是他最大的衣服了。不知为何,他潜意识里就是不想张靖东赤着身体的待在自己旁边,光是想一想都会让周围的空气变得焦灼,但是眼下又毫无办法。
傅安年咬咬牙,丢下一句等着,就离开了房间,过了一会儿他回来,手里多了套暗蓝色的睡衣。
“我爸的,你将就穿。”傅安年道。
张靖东愣了,当即就摇头:“我不穿,干什么啊,你放回去,像什么事儿。”
“不行。”傅安年莫名固执得很。
“老子不穿!”
他俩僵持了会儿,张靖东有些烦躁的往床边一坐:“我就奇了怪了,这么热的天,你又不是大姑娘,我光膀子睡一宿怎么了?”
傅安年让他噎了一句,两人僵持片刻,最后傅安年妥协道:“……那你把裤子穿上,必须。”
张靖东今天实在不想和傅安年吵架,他撇撇嘴,还是把睡裤拿过来套上了。
傅安年躺上床,扭身将床头灯关上。室内骤然暗下,只有朦胧月色从窗外透进来,洒在床边,还真就像一层白霜。
秋蝉仍聒噪,张靖东侧躺在床上,避开伤口,因此和傅安年面对着面。傅安年折腾了一晚,倒是很快睡着了。微长的发梢散乱下来,让他看着很显小。
张靖东不知为何仍睡不着,他猜自己可能有些认床。他一会儿想起那张照片,心里就窃喜一下,睁开眼看着傅安年,又下意识用视线描摹他的模样。
他们小时候经常这样睡在一张床上,甚至睡到熟了还会横七竖八的叠在一起。兴许是那时候的记忆太远了,不然张靖东想不明白,为什么再次躺上这张床,感觉会这么不一样。
他还是不太能想事儿的性格,这般想着,很快就有些困了。傅安年家的被褥上有着浅浅的罗兰香,他双眼将阖未阖,忽然觉得有点满足。
就好像缺了好多年的一块拼图卡进了它原本该在的地方,张靖东身边有个位置一直属于傅安年,不是对立面,而是像现在这般同床共枕一样。
他安然闭眼,很快沉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