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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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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当天晚上张靖东睡得很沉,直到天光大亮,他才慢吞吞的醒过来。
张靖东其实有点挑床的毛病,平日里去陈睿或者方豫家玩,怎么睡都没法睡踏实。然而换成傅安年家,这种症状奇迹般的就都消失了,他睡得酣然满足,要不是饥饿感作祟,凭他昨天那种疯法儿,睡到下午都有可能。
醒来时第一个感觉就是饿,胃里摆台唱戏,催的他起来找东西吃。张靖东坐起来,脑袋还有点睡意懵懂。傅安年已经不在屋里了。他走出卧室,正好撞见端着早饭从厨房出来的傅安年。
“醒了?”傅安年看了张靖东一眼,把盛着馒头包子放在桌上,又捞起沙发上的一套衣服丢给他,“刚刚你妈拿过来的,换上。”
说完这句,他便又回了厨房。张靖东“哦”了一声。拿着衣服直接往沙发上一坐,先套上衬衣,又把睡裤蹬掉换成自己的裤子。
傅安年端着两碗南瓜粥出来时张靖东正在换裤子。两条修长结实的腿一伸,套进裤管之后再站起来。傅安年的视线冷不防撞上,放碗时里面的粥洒了些许在桌上。
傅安年低低骂了一句,张靖东听见声响,扭头不明所以的瞧他:“嗯?你说什么?”
“没你事儿,赶紧把裤子给我套上。”
傅安年有些气急败坏的说道,扭头去厨房找抹布。张靖东莫名其妙让呛了一句,耸耸肩膀,只当傅安年又犯拧巴,也不跟他计较,把裤腰带一系,走过去拉开椅子坐下,就拿起个馒头咬下一口。
宣软甘甜,一下子就将胃填的满当。
吃过饭洗过漱,傅安年就摁着张靖东给他上药。张靖东一身大大小小的伤口,尤其是手臂和腰,看起来仍让人胆战心惊。傅安年小心翼翼的把药水涂上去,越涂越觉得心头火起。说一千道一万,他仍是搞不明白张靖东这种动不动就抡拳头的流氓行径。
他心里不爽,手上动作就重了点。张靖东撩着衣服,没忍住嘶了一声。
“这会儿知道疼了,丫打架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觉得疼呢。”
傅安年白了对方一眼,嘴里数落着,手上的动作却仍是放轻了点。
“你丫这不废话吗。”张靖东咬牙忍着疼,脾气也有点上来了,“上药就上药,话怎么这么多。”
“你能耐,那你自己来。”
傅安年不为所动,涂完腰上的伤,又沾了点药水要去擦张靖东脸上的伤。张靖东一看那沾满碘伏的棉签就往后退,死活不让傅安年动手。
“谁他妈把这玩意儿往脸上抹,老子见不见人了!”
张靖东梗着脖子往后躲,傅安年哪有那个耐心哄他,一听这话就更来气了,他啧了一声,当即一条腿压在沙发上,就要强行把棉签怼上去。
“你他妈现在这张脸就能见人了?花得跟唱大戏的似的,早晓得要见人你丫还跟人打架。”傅安年骂道,有些不耐烦的摁住张靖东的脑袋,“再动老子怼你眼睛里头去,老实呆着!”
傅安年这一下几乎半个人都压在张靖东身上,一条手臂还威胁似的摁在他腰腹间,张靖东怕伤口又被碰开,只得僵着身子任人宰,
“行了,我给你少涂点行了吧,瞧你德行。”许是张靖东的表情太过憋屈,傅安年低头看了他一眼,最后叹了口气,不耐烦地补充道。
“你赶紧的。”张靖东嘀咕一句,不情不愿的把脸扬起来。
傅安年一手拿着药瓶,一手捏着棉签把药涂在伤口上。轻微的刺疼伴着凉意从皮肤上传来。张靖东仰着头,抬眼就能看见傅安年的脸。
他们挨得极近,在这个距离呼吸都带着实感。张靖东其实是个脸皮和神经都很厚的人,昨天那一瞬间莫名其妙的局促过去,他反而大方坦然了。此时仰得无聊,便去打量傅安年扇子般浓密的睫毛。
张靖东以前让狐朋狗友起哄着亲过一个姑娘,那姑娘也白,也漂亮,张靖东曾经为她白玉似的面庞和亲吻时微颤的睫毛心动过一瞬,然而今天他又发现,那姑娘的眼睛和傅安年比起来,简直差远了。
“你盯着我干什么?”傅安年涂完最后一处,垂眼便撞进张靖东的视线里。他一愣,有些不自在地退开。身上的重量一下子轻了。被体温熨过的皂香也跟着远了。张靖东揉揉鼻尖,站起身去盥洗室照镜子。
这一看,就从镜子里看见一张比涂药之前更加惨不忍睹的脸。
张靖东大怒,冲出来就骂道:“谁他妈说给我好好儿涂的,你自己看看!”
“你上药能好看到什么地步,你咋不去找人给你画个妆?”傅安年不为所动,把瓶瓶罐罐拧好,装回张靖东的军挎里就递给他,“行了,赶紧滚。”
张靖东瞪着他,表情愤懑,不动。
“你他妈是傻逼吗。”傅安年终于也烦了,把东西摔进张靖东怀里骂道,“回去装的蔫儿点,懂不懂!”
张靖东接住军挎,闻言一愣,然后反应过来了。
合着傅安年把他抹成这屌样儿,是让他回去装可怜。
张靖东打量着傅安年那张白白净净的脸,无端就想到晃着大尾巴的,道貌岸然的狐狸。
这想法在脑袋里一转,逗的他一乐,张靖东把军挎往身上一背,扭头往外走:“说话就说话,你急什么。”
张靖东说得理直气壮,还没等傅安年回嘴就三两下跳下台阶。傅安年走到门口看着他,张靖东的背影看上去笔挺朝气,一点儿瞧不出街上那些小流氓东垮西歪的样子。
傅安年心里忽然舒坦了几分,他的视线向上移了几分,葡萄架绿叶青葱,掩映间已经有了泛着嫩青的果实。
张靖东在傅安年家里还生龙活虎,然而站在自家门口,不用傅安年提醒,他那股精气神儿就已经弱了下来。
一想到张建国在屋里,他就有点不太想回家。
张靖东轻轻呼出一口气,然后才敲了敲门。
屋内瞬间响起脚步声,紧接着房门就被拉开,罗丽娜一看见儿子满脸的伤,眼泪就又掉了下来。
“你这死小子!你知不知道你吓死我了!”
罗丽娜哭骂着,声音都微微发颤,她发狠地在张靖东身上打了两下,又拉着他上上下下打量。张靖东不躲也不吭声,任由母亲拉着他。罗丽娜看上去一夜没睡,双眼红肿得像桃核。那一瞬间张靖东心痛的无以复加,恨不得再给自己两下。
“妈,对不起。”
张靖东小声说道,喉咙和嗓音都干涩得不行。罗丽娜一愣,又骂了一句死小子,哭着将儿子紧紧抱住。
“行了,还不快进屋,丢不丢人。”屋里传来张建国的声音。张靖东下意识绷紧身子,罗丽娜察觉到他的紧张,抬手安抚般拍拍他的肩膀,带着张靖东走进屋去。
张建国坐在沙发上,面前的烟灰缸里攒满了烟头,他看上去也是一夜未睡。张靖东在离沙发几步远的地方站定,没有上前。张建国看了他一眼,啧了一声骂道:“老子让你过来。”
“老张。”罗丽娜跟进屋来,有些不赞同地喊了一声。张建国顿了顿,再开口时语气缓下不少。
“过来,我看看你有没有事。”
张靖东没动,直到罗丽娜在身后又催了一次,他才不情不愿地走过去,在张建国身边坐下。
张建国打量着自己的儿子。他太忙了,忙到印象里张靖东还是个穿开裆裤的小娃娃,现实里他却已经快和自己一边儿高了。他看着张靖东,对方低垂着头,发茬支楞着,看上去就跟他这个人似的。
倔,硬,就是个让人光火的刺儿头。
张建国想不通,张靖东怎么就这么能给他惹事儿。
“你知道你为什么叫‘靖东’么”张建国忽然道。
张靖东一愣,这开场白和他想象的太不相同。张建国几乎从没跟他好好儿坐着谈过心,更别说用这样文绉绉的开场。
“当年你出生,我想了好几个名儿,无非就是什么忠国忠民之类的,你妈嫌难听,你傅叔也说不好
听。”
张建国又点燃一根烟,边说着边微微眯起眼,最后轻轻笑了出来。
“后来我就说,你们嫌我土,那你们来起,你傅叔还真想了一会儿,最后说就叫‘靖东’。他说这是定国安邦的意思。”
烟燃得很快,张建国弹弹烟灰,扭头看着张靖东:“你觉着你现在有保家卫国,定国安邦的意思么?”
张靖东埋着头,没说话。
“老傅说得对,时代不同了,你们这一辈儿估计也不用上战场,你小时候老说你要当兵,你就这么当兵的?”张建国道,“迟到早退,打架斗殴,你以为当兵就这么当?”
张靖东搭在膝上的手微微攥紧成拳,他忽然觉得自己坐在这儿听张建国训话真的很蠢,乃至于想夺门而出。
有什么用呢,反正对他而言自己从来都是不争气的儿子,也没让他省心,更没让他骄傲过。
“老张,你说什么呢!”罗丽娜也有些急了,然而张建国抬手示意她别说话。
“但是这次,从出发点来说,”他继续道,“不愧是我儿子。”
张靖东抬头看向张建国,不可置信地微微睁大眼睛。
“我找分局的于队长了解过情况。”张建国将烟蒂摁熄在烟灰缸里,看着张靖东继续道,“那小子的确是自作自受,要搁我们那会儿,打他一顿都是轻的,你昨天要是假装看不见,就那么走了,那才是孬种,我张建国没那么孬的儿子。”
张靖东愣住了,他看向张建国,那些话每个字他都听得,但是每个字却都陌生。张建国很少,甚至从没有认可过他做什么事。
这是头一遭。
“但是你说你见义勇为,哪有把见义勇为发展成打架斗殴的?要是他真把你捅了,或者你把他打死了,那是要出事儿的,你让我和你妈妈怎么办,你想过没有?”
张建国说着,重重叹了口气,抬手指着张靖东点了点:“太冲动,太没考虑。”
“我知道。”
张靖东嘀咕了一句,看起来仍有着不忿,张建国哼了一声:“你知道?那你说说你知道什么了。”
“我知道我下手重了。”张靖东道,仍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就知道这个了?”张建国道,“是不是还觉得我拿当你是累赘?”
张靖东抠着食指指尖上的死皮,没吭声。
“我是怕你出事儿!”张建国道,末了静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我也算想明白了,你不爱读书,那就算了,以后当兵还是干别的,随你自己去,但是你不能惹事儿,你品行不能歪,知不知道?”
“谁品行歪了?”张靖东没忍住,抬头看着张建国犟道,“您昨天也没问我,上来就给我一耳刮子,你还有理了。”
“跟谁说话呢!”张建国骂道,说着就往张靖东背上拍了一下,“少蹬鼻子上脸,你要平时少给老子惹点事儿,我至于反应那么大?”
“您这是强词夺理。”张靖东让他打的呲了一下牙,嘴上仍不饶人。爷俩就这么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张建国骂道
“小兔崽子,你这驴脾气随谁!”
他这话一出,自己反倒笑了。
张建国这一笑,连同先前那句夸奖一起,将盘桓在张靖东心头一整天的怨气彻底驱了个干干净净。张靖东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却仍没忍住扭开头翘了翘嘴角。
“行了,差不多就这些,我懒得跟你废话。”张建国掸了掸裤子站起来,“我在天津那边还有事儿,今天你在家歇一天,明儿给我老老实实上学去。”
张建国做事儿风风火火,加之本就耽误了一宿,此时说话间就已经朝着门外走去。然而刚踏出门槛,他的脚步一顿,扭头看着张靖东道:“我是不是太少夸你了?”
张靖东眼眶一热。
他很少掉眼泪,从三岁开始基本上鸡毛掸子抽到屁股上都不会掉一滴金豆子,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他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当即扭过头大声嚷道:“少肉麻了,叽叽歪歪的,要去赶紧去。”
“臭小子。”张建国笑骂了一句,大步走下台阶。
罗丽娜将张建国送出门,这才走回沙发边上坐下,“过来让我看看,还有哪里受伤了?”
张靖东没让她看见腰上那道口子,只摇摇头:“没事了,能有多大事儿。”
“还贫。”罗丽娜瞪了他一眼,“你不知道我和你爸有多担心。”
“我知道了。”张靖东抬手揉揉鼻尖,又埋下头去。
“这回多亏人小年给你说话。”罗丽娜从果盘里拿起一个苹果,一边削皮一边道,“嗳,你们两个怎么没吵架了,和好了?”
“谁吵架了,我们什么时候吵架了?”张靖东忽然有点窘迫,听着罗丽娜的话,想也没想就出口反驳。好像前些日子和傅安年不共戴天的那个不是他似的。
罗丽娜也懒得说他,只伸手一刮他鼻尖,将苹果塞进张靖东手里,起身去厨房了。
张靖东拿着苹果起身,走到窗边朝傅安年家的方向看去。
眼睛仍涩着,然而他咬下一块苹果,齿间满是清甜。
才过去短短一个小时,然而不知怎的,他突然很想去找傅安年。
那天张靖东到底没能去找傅安年。罗丽娜让他头天吓得不轻,怎么也不让他再出门去。张靖东拗不过母亲,只能老老实实地在家待着。
然而他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天刚完全放亮,他就已经穿戴整齐,扶着自行车等在了大院儿门口。
傅安年其实向来起的很早,经常是母亲和姐姐都还在睡觉,他就已经收拾好了。他将早饭热好摆上桌,又给自己装了两个馒头,才背着书包走出家门。
头一天张靖东换下来的衣服还在院子里挂着。傅安年想着放学以后给他送过去,又走过去在衣摆的位置看了看,确定上面的血迹已经彻底被洗干净,这才推着自行车朝院门口走去。
谁知刚走出大门,他就看见了张靖东。
张靖东靠在自行车上,低头拿鞋尖摆弄一颗石子儿玩,听见动静才抬头看向他,有些不耐烦道:“怎么这么慢?”
傅安年一愣。
“你特意等我的?”他有些惊讶道。
“我妈非让我等你一块儿走。”张靖东一窘,不由自主就撒了个谎。说话间他已经跨上自行车,扭头看向傅安年,打定主意不让他多问,“你赶紧的,我可不等你啊。”
扯淡,张靖东什么时候起这么早过?傅安年心知肚明,面前也不由露出抹笑。张靖东让他笑得耳根直烫,当即骂了一句,蹬着脚蹬窜了出去。
傅安年这才笑出了声,跟着跨上自行车,追上张靖东。
他们较着劲儿的朝学校驶去,越过沿街的早餐摊子和行走的路人。张靖东先傅安年一步冲进校门,他一按刹车,刚想跳下车炫耀一下,却因动作太大扯着了腰间的伤,满腔话语都成了呲牙咧嘴倒吸的冷气。
他这模样逗的傅安年大笑出来,他们扶着自行车往教学楼走,傅安年说张靖东傻,张靖东又毫不示弱的骂回去。
他们一路拌着嘴,晨风撩动衣摆,后他们一步踏进校门的陈睿和方豫瞧着他们的背影一愣。方豫扭头看着陈睿,不确定道:“这是签署停战协议了?”
“谁知道啊。”陈睿笑道,抬手在方豫脑袋上拍了一把,“他俩不打架,咱们能消停一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