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之君自救手册》北枯子

3、封凛

　　“封凛小儿，陛下万寿节与亲政大典的日子，你竟也能来迟，是藐视圣人么？”

　　卫虞还在斟酌如何发话，阶下一名玉带大臣已然出列厉声呵斥，看其自然而然的态度，是做惯了这般越俎代庖之事。

　　自称封凛的青年不慌不忙，施施然行礼完毕，站起身来冲大臣方向遥遥一拱手，十分坦荡：“郭公言重了。臣途经广平县时有乡人沿途悲哭，臣知陛下爱民如子，定不忍见百姓苦楚，便驻马问询。那乡人哭诉近年冀州多有匪患，盗匪四处游走劫掠，这两日正到了广平县附近。臣随从三千人马，岂能不襄助一二？”

　　郭循语塞片刻，仿佛抓住了盲点，又追问道：“那战果如何？既然都为此失了期，想必封小将军斩获良多吧？”

　　“不敢。”封凛轻轻一笑，“堪堪肃清罢了，为防拖延太久，臣不曾追击。匪首首级污秽，不能污了陛下的眼，便不呈上来了。”

　　郭循似乎不愿放过这个把柄，还想诘问，但卫虞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机会：

　　“无妨，朕恕你无罪。”

　　高台之上摆设一般的少年皇帝突然出声，群臣皆是一愣，随侍的胭脂表现得更是明显，她没忍住往卫虞身侧迈了一步，似乎是随时准备应付突发情况。

　　卫虞面上一派羞涩紧张，内心却极冷静，很快就捋出了接下来可以有的发言：“不过是迟到些许，朕不在意。百姓……百姓们可还好？”

　　封凛闻言微讶。卫虞登基时他初上疆场，不曾到京师来朝，只听父亲说新帝虽年幼，却颖慧过人，生起过几分好奇的心思。但太昭二年便传出消息说幼帝一场重病之后灵慧不复，封凛过耳之后只叹了一句可惜，就放下好奇一心投入边疆战事。

　　却不想今日一见，小皇帝倒并不像他所想的那么痴痴傻傻，虽则没什么帝王之威，本性竟还不错，若没有那场大病，或者也是一代明君。

　　心中叹息，封凛的语气便也柔和了些许：“陛下不必忧心，三千幽州军清缴匪患，不致还护不住一个广平县。”

　　“哦…那甚好。”卫虞故意放空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惊醒似的回道。一句话说完，便又恢复了放空状态，继续一言不发。

　　封凛尚未退下，皇帝又放空不管，场面一时有些凝滞。胭脂见状，上前道：“不知封小将军可有贺礼呈上？”

　　“自然。”封凛转向卫虞，又行一礼，而后一声悠长的唿哨。一片寂静中，那唿哨在山间悠悠回响，一时却不见有什么随从上前。

　　“嚯，不会剿个匪，连贺礼也一并弄丢了吧？”队列中有人出声。

　　卫虞没忍住往声音来处看去，见又是那玉带的臣子。郭循已经回列，但他与平阳王素有积怨，仍是没忍住出声讥讽。

　　封凛早习惯了各式各样的诘难，此时一派老神在在毫不在意。卫虞听这堂而皇之的小人之词反而有些烦躁，碍于人设无法表现，只好望天悄悄翻了个白眼。

　　“封小将军不说话，莫不是当真在故弄玄虚？”郭循又讽道。

　　代替封凛做出回答的，是山间遥遥一声唳鸣。卫虞正面阳光，此时仰头看去，就见刺目日光之中一个黑点急速接近，而后一只暗色大鸟俯冲而下，稳稳停在封凛不知何时探出的小臂上。

　　脚爪与小臂接触，发出如击金石的清脆声，众人才意识到封凛一身朝服之下竟还着了护臂。

　　见众人目光都集中过来，封凛微抬右臂，朗声道：“此禽是臣在大还山中所获，颇有灵性，并不伤人。特此献于陛下。”

　　飞翔时看不真切只觉神骏，这大鸟停下之后，众人才意识到它实是不可多得。站定的鸟儿约有二尺来长，丈许的两翼收拢于身侧，两爪强健有力，两目神光湛然。

　　“这是……海东青？”已有老臣认出了这鸟，失声道。

　　封凛微微颔首：“虽然不是全身皆白的上品，但此种自羯人与我朝断交之后，中原已多年未见，也算难得了。”

　　“自然……自然！”那四朝老臣曾经历过大雍早年异族尽皆臣服朝贡的盛况，此时即使须发皆白，还是激动得忍不住连连点头。“此禽怕是大还山深处才可得见吧？封少将军定是又获大胜，真是少年英才，后生可畏啊！”

　　封凛一笔带过地道：“不过逼退羯人百余里，只能缓得一时，待他们冬日粮尽，就又该前来劫掠了。”

　　说话间，他已招手令人上了个大鸟架，微微抬手，那海东青便跃上站定，自顾自开始梳理羽毛。封凛再一示意，随从便抬起鸟架，要像其他礼物一样呈给卫虞近距离观看。

　　见两人抬着海东青拾级而上，胭脂连忙喝止：“不可！万一伤着了陛下可怎么好？回头收入禽苑便可。”

　　随从正要听命下去，卫虞忽地开口道：“让我看看。”

　　他是真的好奇。海东青作为肃慎族神鸟，盛名远播已久，但他从不曾亲眼得见。眼下有一只就在眼前，看着也确实还算乖巧，怎能错过？

　　随从犹豫地顿住脚步，没有立即上前。卫虞见状，嘴一瘪，大声道：“我要看！”

　　这两人一直跟随封凛在幽州冀州呆着，不曾亲见过卫虞，当下更是愣在当场，不知作何反应。胭脂无奈，只好重又道：“那便呈上来看看吧。”

　　随从仍有些迟疑，封凛索性自己上前提起鸟架，迈步上阶。卫虞往台前迎了几步想看鸟，一抬眼却正好对上封凛的眸子。

　　眼型很好，是修长俊气的瑞凤眼，深邃而明亮。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必然不会流于庸俗。卫虞想着。忽地见这双黑眸中闪过一丝疑惑，而后眯了眯，露出点隐约的笑意。

　　“臣可不是海东青，陛下看错方向了。”清朗的青年音在耳畔响起。

　　卫虞背后倏忽冒出一片冷汗。一时放松，难道被看穿了？他顾不得确认，忙找回应有的痴痴傻傻的状态，先给了封凛一道不解的目光，而后转头看向海东青纯黑的双眼。

　　一人一鸟同时歪了歪脖子，卫虞转移话题道：“它叫什么名字？”

　　“臣不曾起名，只以哨声呼之，还请陛下赐名。”封凛注视着眼前重又变得呆呆的少年皇帝，回味着刚刚那个清明锐利的眼神，觉得有些意思。

　　“那便叫你……小麻如何？”卫虞感觉得到封凛的目光，刻意不去回看。“你看你的翅膀，这名字多合适啊。”

　　这是只暗色的海东青，双翼遍布深褐色半点，“小麻”二字倒也算得上写实。

　　封凛抽了抽嘴角，海东青小麻低鸣一声，不置可否。卫虞权当它应下了，开开心心道：“把它送去千秋宫吧。它是我的了。”

　　“这……”胭脂马上就要阻止，封凛悠悠接口：“是。臣一会儿便把手下最好的禽官送去。”

　　一句话定下局面，卫虞成功获得海东青的近距离饲养权，面有喜色。封凛适时告退，弯腰行礼之前，又探究似的深深看了卫虞一眼。

　　卫虞只做没看见，任礼官把场面拉回正轨，令余下臣僚继续进献贺礼。

　　皇帝亲政大典上的贺礼自然都不是凡品，但有了这么一个插曲，接下来的诸多奇珍在海东青的对比下都显得索然无味。卫虞木呆呆地站着看了半天，始终只能看见一个个恭敬的发顶，到了后面无聊的忍不住想打呵欠。

　　好在许是察觉了皇帝的不耐烦，众人的贺词一个比一个短。日中之前终于完成了整个流程，群臣散去，卫虞也被抬回千秋宫。

　　但还不到休息的时候，因为接下来便是夜宴。草草用些点心垫过肚子，卫虞便要换下衮冕，换上另一套用于宴饮的礼服，到承平殿中与群臣共同饮美酒，赏乐舞，直至中夜。

　　*

　　夜色将近，千秋宫一片昏暗，宫人们都被屏退了。卫虞独坐在窗前榻上发呆，就等到了时辰前往承平殿赴宴。

　　一片寂静中，层层帘后忽地传来轻柔的脚步声。卫虞转头看去，就见胭脂站在帘后，垂首行礼。

　　“皇上，樊丞相求见。”

　　胭脂话音方落，不等卫虞回答，帘后就转出一名身着锦衣的中年人。看样子这种通传彻底只是个形式。卫虞也不着恼，一派天真地抬头，正大光明地把这位樊丞相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

　　这位后世著名的权臣，被无数人认定“毒杀殇帝”的奸佞，乍一看上去只是名普通的中年儒士。他身量中等，眉眼细长，面皮白净，行走步态不急不缓，总的是一派沉静温和，君子端方，丝毫无愧于他的名字——樊谦。

　　今日在祭坛上的樊谦似乎也是这幅稳重内敛的模样，在封凛和郭循起了龃龉时也是这样的沉静无波，仿佛没什么能动摇他的情绪。

　　胭脂不知何时已经退下，卫虞收回目光，垂头等着樊谦行礼，却迟迟没听到动静。尴尬的沉默持续片刻，卫虞忍不住抬头。

　　樊谦没动，还是刚进来时的姿势，就站在那里任卫虞来回看他，始终微笑着不说话。卫虞被晾在榻上，不见他行礼也不好出声斥责，只好自己开口道：“先生有何事？”

　　——卫虞幼时，樊谦任帝师一职。既然行为举止宛若孩童，那就还当喊一声先生。

　　樊谦似乎对这声称呼十分满意。他舒展了些眉头，倾身一礼，自顾自在一旁坐下，“臣此来，是为了向陛下赔罪的。”

　　“啊？”卫虞的疑惑真心实意。

　　樊谦道：“陛下成日待在宫中，也无多少同岁人陪伴，是臣失察之过。”

　　“啊……无妨无妨，胭脂的蹴鞠踢得可好呢！”卫虞虽还是懵，装傻却装得十分流畅。

　　樊谦微微一笑，接着道：“不过下人婢仆，怎堪与陛下为伴？”

　　“丹阳长姐待孤也甚好——”

　　“既知有错，定当改正。”樊谦似是没听到他的话，自顾自一挥手。“此次贺寿，诸位藩王世子尽皆进京，恰是时候。陛下可有看得上眼的，留他们在京中与您做伴可好。”

　　说是征询意见的句子，却实打实是安排和命令的口吻。话都说到了这儿，卫虞心念一转，已是明白了这位樊丞相意欲何为。

　　这是要借他的口，留人在许都为质呢。

　　樊氏虽在京畿一带说一不二，但大雍治下整整十九州，京畿不过居一个豫州，充其量再加上衮州数郡，不能再多。比起占据西北东南几个大洲的藩王们，这一点地盘根本毫无优势，最大的筹码只有他这个皇帝。

　　而让他开口把人留在许都，一方面制衡了藩王的举动——无论如何，藩王不好对名正言顺的皇帝发难；另一方面，有举足轻重的世子在，樊氏与诸王要互通有无，也极为方便。不吃一点亏，却为樊氏的发展谋得这样的机会，若不是数年后可能命丧这人手中，卫虞都想为樊谦叫一声好了。

　　但此时，他还需弄清樊谦具体的打算。

　　“孤觉得都挺好的，孤不知道…”卫虞抬起眼时，已经咬住嘴唇，一派犹疑。“先生觉得谁比较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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