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之君自救手册》北枯子

2、大典

　　前朝皇城所在的许都位于豫州，地处颍水汝水淮水三江之间，水土丰饶，气候温和，是块风水宝地。

　　只一点遗憾，许都附近并无山脉，而是一片平原。作为一国都城，它的依仗主要在那三条环绕京畿的江。江阔浪高，天险自成，易守难攻。即便在后来的乱世之中，许都附近的环境也算得上安宁，魏郁虽没有去过，但耳闻已久。

　　卫虞作为雍朝皇室直系仅剩的独苗，理应在许都待着，如今却身在一处建在山麓的宫殿。魏郁只能推测是徐皇后口中的亲政大典已经开始筹备，而地点……

　　魏郁扯出当年浪迹天涯时在脑中拼凑成的舆图，思量片刻。

　　应是余峨山。

　　距许都最近的山脉要属太行一脉。太行山南北走行，如龙盘虎踞，为天下之脊，纵横有八百里方圆。余峨山则是太行山脉往东南分出的一道支脉，虽无奇峰峻景，但也山水秀丽，可堪一观。加之距离许都较近，雍皇室又有祭山的传统，此处便渐渐修起了宫殿和祭坛。

　　一代代间，越来越多的祀礼被转至此处，而就在前朝，连祖庙也一并迁来，幼帝的亲政大典八成也要在此举行。

　　但这依然无法确定将要举行的究竟是哪次大典。魏郁不自觉皱了皱眉，察觉一旁宫女的目光，又默默往窗边转了转，只留给宫女一个后背，而后继续思忖。

　　这个问题着实重要。小皇帝卫虞的第一次亲政大典是他十六岁寿辰前后，当时尚未有旱涝饥荒，雍朝还沉浸于动乱前夕的太平之中，于是这一场合并万寿节的大典办得气势恢宏。即便因小皇帝本人突然病倒而未竟全功，举国上下欢腾庆贺的那数日盛景也已镌刻在百姓的记忆里，成为后来流离失所时少有的可堪追忆之事——魏郁没少听老人们用怀念的口吻谈及当年。

　　而第二次大典却没这等平和。仿佛是大雍终于耗尽了气数，后几年间，天灾接踵而至，各地藩王纷纷自立，偌大帝国几乎分裂，更有人以清君侧之名讨伐掌握朝纲的樊氏。樊氏被逼无奈草草举办亲政大典，吉日将近时西北羌人却突然起兵，大雍内外交困，覆灭在即，也就无人去继续操办典礼了。

　　若眼下是第一次，那尚可一搏。若已是第二次……魏郁想，那不如快点笼络几个随从，趁早溜之大吉吧。

　　“皇上，千秋宫到了。”

　　魏郁正盯着远山出神，帘外忽然传来胭脂的声音，随即软轿轻轻一震，一双素手撩起轿帘挂上帘钩，又摊开作牵引状：“来，小心别碰着头。”

　　还真是彻头彻尾的对待小孩子的态度。魏郁扯回心思，在心底感叹一句，搭上胭脂的手顺从地钻出轿子，四下张望。

　　果然，他所在的地方已近山腰，是这一片宫殿的最高处。正前方的大殿上悬了一匾，上书“千秋殿”三个大字，风骨峻奇，不知是哪位名家手笔。

　　大殿立于高台之上，两侧勾连构架精巧连绵的屋宇回廊。拾级而上，便可见殿后透出一角沿山势辟出的园林。再往外则是红墙高筑，禁军巡卫，用以隔离山林中可能存在的危险。

　　魏郁站在殿前高阶上纵览四下，很快粗粗了解了周围大致的环境。他还要细观，大宫女胭脂已柔和又不容拒绝地按上他的背，把他往殿中推去：“皇上，快随奴婢去梳洗一番吧，明朝便是亲政大典，要往山顶去祭祀祈福，起得极早。早些梳洗休憩，明日才有精神。”

　　魏郁脚步一顿，这才意识到眼下天色已开始转暗，竟是快要入夜了。各处宫室渐次掌了灯，胭脂也唤过一名小婢，令她检点各处灯火，自己则引魏郁转过回廊进入后殿。

　　后殿已备好了热水，胭脂为魏郁宽衣后就转出了屏风，候在殿外——大雍太祖皇帝早年奔波征战，令皇子们能自理以后便不得由宫人服侍洗浴，为的是防备在洗浴时受人暗害。后来政权稳固，已无此隐患，但这个惯例却传了下来，沿袭至今。

　　魏郁看着胭脂垂首退下，心里松了一口气，没有继续解下亵衣，却是脚步一转来到殿角一面等身铜镜前，细细端详镜中人影。

　　铜镜照人不能纤毫毕现，但分辨眉眼绰绰有余。镜中此时照出的，赫然是个纤瘦俊秀的少年。少年生的白皙，眉目精致柔和如琢玉。魏郁又摊开手掌看了看，五指纤长，骨节分明，皮肤温润——皮相好，骨相也是极好，即便尚未长成，也已可窥得半面风华。

　　他皱皱眉，镜中人眉目间便带上一缕愁思；他勾起唇角，镜中人便也露出干净明朗的笑靥，一举一动，毫不见“毒医”当年止小儿夜啼的阴鸷，只有少年人的风神秀逸。魏郁不自觉地伸出手，摸上镜中人纯澈的黑色眸子，喃喃道：“可惜了……”

　　可惜这么一个干净的少年就这样湮没在了权力的漩涡之中，可惜这么一双纯粹的眸子要看到许多肮脏的东西。

　　他眨眨眼，镜中人也眨眨眼，少年眸光依然粲然，但黑眸深处，不知何时已带上了一丝属于魏郁的沉郁和冰冷。

　　魏郁此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一切已经与这具身体融合，扎根在了新的土壤里。

　　——“卫虞。”

　　“放心…”魏郁，或者说卫虞看着铜镜，轻声道，“我会继承你的身份，保护你的国家，爱护你的子民……”

　　“毕竟那样的乱世，我也不想再度目睹了。”

　　即使没有见证者，敢于说出这样的话，卫虞也不是空口而谈。

　　以方才所见，这具身体很年轻，甚至还未长成，可以猜测现在还是第一次亲政大典的时候，情况尚可转圜。再者，在他印象中当时的叛乱并非所有的藩王都有参与，逆王之间也多有龃龉，乱局之中，应能找到一线生机。

　　更何况……卫虞伸手入衣襟，掏出藏了许久的药渣，碾了碾，又放在鼻端嗅了嗅。

　　嗯，是安神定志逐瘀通络之剂，徐皇后给原主喝下这药应是为了治他的痴症，本无恶意，却没有考虑原主体弱，禁不起这样大开大阖的药效。原本第一次大典时小皇帝的突发重病应该就是这碗药所致了。而今躲过了这碗药，大典顺利进行，筹码便又可多上几分。

　　默默计算着有了几分底，卫虞便解了衣裳，缓缓把自己沉入水中，放任神思被滚滚热气安抚放松。

　　那名为胭脂的大宫女说得不错，当务之急是好好休憩，好在明日大典时足够精神，从而把握机会。

　　*

　　第二日侵早，卫虞便被宫人从梦中唤起。

　　内殿的锦绣帐中，少年猛地坐起身，急促地呼吸几下，花了片刻抹去梦中的刀剑与鲜血，而后才用稚嫩的腔调喊道：“孤已醒啦。”

　　不过一日，他用这语调已颇为娴熟。

　　听到回应，两行宫人鱼贯而入。她们手中托盘中盛着各式洁具衣物以及饰品，卫虞展开双臂站在殿中乖乖地当个玩偶，贴身侍婢如穿花蝴蝶往来拾掇，不一会儿他便已一身上玄下朱的冕服，从头到脚收拾停当，被侍婢小心翼翼地扶上了软轿。

　　前往山巅祭坛的一路上，大宫女胭脂都在重复祭礼的注意事项。但由于小皇帝的特殊情况，所有的流程都由礼官代为完成，卫虞所要做的全部就是站在望燎台上安静看完全部流程，而后站到高台上接受百官朝拜。卫虞觉得这即使是原来的痴儿小皇帝也不至于出问题——他是傻了又不是疯了，于是也很安静地表示明白，一举一动都异常配合。

　　于是一场亲政大典完成的顺顺当当，流程一丝未错，连钦天监的卜筮，都实实在在地卜出了个少见的上吉。群臣不论心里如何作想，面上都是一派欣然。倒是卫虞全程紧绷着精神，面上神游天外，实际却得警惕可能出现的变故，累得不行。

　　结果便是到最后的群臣参拜时，尽管是他实际参与的唯一一个环节，卫虞还是忍不住走了神。台下大臣规规矩矩念着贺词呈上贺礼，他却没凝神去听，而是看起了阶下众人的情状。

　　这一分神，还真的看到些东西。阶下群臣规规矩矩，却见山底有一行人马飞驰而来，带起官道上滚滚烟尘。这队伍前扬着面旗子，虽看不清所书名号，但旗幡猎猎，声势甚是惊人。

　　卫虞猛地打起精神：莫不是他猜错了，这其实是第二次大典，这队人马便是来急传边境军情的？

　　台下群臣也很快注意到了新来者，顿时便是一番窃窃私语。正在行礼的户部尚书动作一顿，规规矩矩三拜九叩，呈上贺礼便迅速退下，下一名臣僚却迟迟没有上前。

　　这凝滞期间，来者中当先一人已经策马到了近前。马速极快，他直到高台前的空地处才猛地勒马，白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那人顺势纵身而下，霎时衣袍翻卷纷飞，但当他站定，发冠佩饰竟是丝毫不乱。

　　“臣河北道平阳王长子封凛，朝贺来迟，请天子降罪！”

　　那人一撩袍角单膝跪下——这是太祖皇帝给武将的特权，面圣不必双膝下跪——俯首一礼，声音如击石碎玉，朗朗在耳。即便是说着请罪的话，也是不卑不亢，颇有气度。

　　卫虞甫看过去眼前便是一亮，好一名神采焕然的少年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