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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毁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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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出了那件事以后,谢非足足有五年没踏进南安郡了,这次还是偷偷瞒着老头子过来给好哥们儿庆生,被一帮好友抓住,灌了个昏天暗地。
包厢里的烟酒气息闷得人透不过气来,哑光的彩灯迷离旋转,姑娘们一拨拨进进出出,莺声燕语娇娇滴滴,雪白的大腿闪出一道一道炫目的光。
酒过三巡,人渐渐少了,估计是搂着女孩们别处去寻欢作乐去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喝得晕头转向,全没有意识到不对劲,只是渴得厉害,想喝点热水,摁了半天服务铃没有人来,正准备发飙,包金玻璃门吱呀一声轻响,服务生托着一壶茶水进来了。
女孩恭恭敬敬半跪着给他倒了一盏茶送到嘴边,他张嘴饮下,清泉入腑,心下一阵畅快。
醉眼迷离里,看见这服务生颇有几分姿色,柳眉如鸦羽,明眸似水,菱唇小巧好似含着一颗红樱桃,忍不住倾身过去握住了她的手,“你叫什么名字?”
他平日里不会这样孟浪的,谢家容不得纨绔子弟,他虽然也混在高官子弟群里,却还算洁身自好。
只是今日这气氛正好,她又眉目姣好,不由自主就会令他想起五年前那桩意外的女主角。
说起来,眼前人与当年那女孩还是有几分相似的。
他的目光重又落在她脸上,仔细打量她。
“谢大少爷,认出我是谁了没有?”面前的姑娘嫣然一笑,蓦地从米色长靴里抽出刀子来,抵住了他的心脏。
他心下一凛,整个人顿时清醒了大半。
石明嫣站了起来,刀尖一寸寸抵近他,笑得容色鲜媚,“看来谢少爷是喝酒喝钝了,忘了这世上还有个一心一意想杀了你的人!”
谢非盯着她的眼睛,喃喃吐出两个字,“明嫣……”
五年前,石明嫣16岁,成人礼的PARTY之后瞒着大人约了一众小姐妹去新开的酒吧玩,遇上谢非为首的一帮人。她们这边的姐妹冲撞了他们,被对方抓了过去,石明嫣仗着美貌与家境,又有萧主护着,自小也是蛮横惯了的人,初生牛犊不怕虎,冲过去就张口要人,颇为嚣张。
十六岁的姑娘,是花蕾初绽的年纪,天生的美丽,含苞的风情,落进谢非眼里,不由心旌摇曳。
同行的人看出他的心思,不但那姑娘没放,反而一并将石明嫣也一起带走了。
谢家位于郊区的别墅里,那一夜好似无比漫长又无比短暂。
漫长到好像他是可以一直拥有她的,可是短暂到一睁开眼就沧海桑田了。
那是他们的第一夜,也是最后一夜。
中间隔着的,是血海深仇。
三更半夜,是大货车最猖狂而司机也最疲倦的时候,闻讯赶来营救娇女的萧石两家的家长坐着的小车被货车撞到桥墩上,支离破碎,一片狼藉。
一场车祸,毁了两个家庭,抛下两个孤儿在人世间。
他后来被父亲带回长安郡,用鞭子狠狠抽了一顿,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足足修养了三个月。
这件事情最终如何了结的,他却不得而知,父亲动了大怒,他被送出国去念书,一年只许回来一次。
过去了这么几年,他以为他已经忘记了她,可是她重新出现在他面前,那一夜的记忆又重新鲜活起来,纤毫毕现。
他记得她的脸,记得她的眼睛明亮如星子,记得她哀哀的哭泣,可是他喝了太多酒,色令智昏,抓住她就不愿意松手,终究酿成大错。
“对不起”,他叹息般低语,“当年,我不知道会造成这样惨烈的后果……”
“对不起有用吗?”石明嫣恨得目眦尽裂,“你还我父母命来!!!”
雪亮的刀光一闪,多年仇恨打磨过的刀锋锐利无比,扎进血肉,一径到底,一大片殷红迅速在白衬衣上漫开。
石明嫣被这一片血色吓得松开了匕首,心惊胆战地退开几步去,怔怔看着他,“你为什么不躲?”
“呵”,谢非轻笑,白的笑容明晃晃的,像杯底的一瓣惨白的月亮,“你不是在茶水里下了药吗?我躲不开啊。”
“你……”,她尖叫,“药效没有那么快,你不可能躲不开!!!”
十六岁以后的人生一片黑暗,可是她有萧主看管着,就算胡闹就算变坏,也是有限,这样真格儿的动刀动枪的事,他从不让她碰。
她第一次体验到,原来刀子刺进血肉之躯的感觉是这样,令她心惊胆寒,只有惊惧和悔恨,全没有报仇雪恨的痛快!
“明嫣,过来”,他朝她招招手。
她却只是惊疑不定站在暗色光影里,不肯挪动半步。
谢非使尽了力气,才坐直了身子,刀子还插在胸口,他能感觉到血渗出得更快了,一阵头晕目眩。
“明嫣,有些话,不管你信不信,我今天都要说”,他艰难地大口喘息着,像涸泽里的鱼,“我……喜欢你,第一眼看到你,就喜欢你,如果……如果当初,我不是……喝了那么多酒喝昏了头,我陪着你……等着你,等你长大些,你是不是也还是……还是……愿意喜欢我的?”
她有一双宝光流转的眼睛,越是黑暗越是熠熠生辉,他见之不忘,心悬多年。
可是,他们没有未来,没有。
他念念不忘,是因为爱恋;她念念不忘,是想亲手杀了他。
血滴一点一滴渗出来,滴落在深灰色的地毯上,声音沉闷,暗下去的一块又一块的印迹,淡得看不出来。
他喘一口气,整个人突地软下去,陷进沙发里。
这一刀扎得无比精准,他能感受到她对他的恨意有多浓。
“你恨我……也是应该的”,他竭力睁大眼睛看她,“只是我这一条命……不够偿还你们的……四条人命,我……死了……你就好好地过……好吗?跟没有遇见我之前那样,好好的乖乖地……过下去……”
“你这个混蛋!”石明嫣终于从晦暗的光线里走出来,她满眼都是泪,一时间心乱如麻。
他是毁灭她花团锦簇人生的元凶,1800多个日夜里,她辗转反侧夜不能眠,无时无刻都在煎熬,无时无刻不想手刃仇人!!!
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刻,她心里却一丝一毫都没有解脱,他在她面前气息奄奄,还强撑着想维持着好的仪态,令她心里莫名地又慌又痛。
五年前的那个夜晚,他醉着,她却是清醒的,撕裂一般地痛,她哭得声嘶力竭,他含住她的嘴唇,不断低声温柔哄她,“乖,乖,忍一下,一下就好了,就不痛了……”
她当初走向他,走向那个在一片奢靡黯淡光线中依然白衣胜雪如芝兰玉树的男子,是想救回自己的姐妹没错,却未必没有存着想吸引他注意的心思。
她知道自己是好看的,他不可能会瞧不见她。
最后她是成功了,可是却漏算了人性里的阴暗部分,她也许只想慢慢爱,可他却想要迫不及待地占有。
与此同时,赔上了她和萧主父母的四条人命。
她恨谢非,但是更恨自己,恨当年的自己骄傲自大又轻薄无知,几乎导致了萧石两家的覆灭。
靠着对他和对自己的恨意,她才能生存下去,才能找到继续活着的信念。
最初的最初萌发过的那一点点爱意,早就被漫天漫地地恨挤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以为自己今生今世都不会再想起,她曾经是被眼前这个男子吸引过的,可是现在,他在奄奄一息的时候还用这样一种令人痛彻心扉的眼神看着她,令她想起初见时候,忍不住又恍惚又难过。
“是,我就是个混蛋”,谢非咳嗽几声,努力扯出一个笑容,“所以我死了,你就可以忘了我了。”
他的眼神忽然清澈明亮起来,无限爱恋地眼神笼罩着她,“可是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我第一眼见到的你,粉色的小吊带,烟灰色的小短裙,青春无敌,清纯可爱,像还沾着露水的粉色玫瑰,我觉得,那一刻,我是真的爱上你了……”
他的精神突然好得不正常,她在刹那之间唯一能想到的一个词就是——回光返照!
她想也没想就奋力扑到他身前,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谢非?你要死了吗?”
“是,你要解脱了”,他笑笑,另一只手抬起来摸摸她的头发,心里感觉很满足。
他的手是苍白的冰凉的,她握得再紧也没有暖起来,泪水终于还是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看到她的眼泪,谢非心里一阵痛,用尽气力,才能俯下身轻轻吻上她的泪痕。
真好,能死在她的眼泪与香气里。
他知道她不是坏女孩,从来都不是,即使今天是抱着杀心来的,却也还是觉得他是能躲开她手里的刀的。
她不承认自己并不想杀他,也许是觉得对不住枉死的四条人命,对不住这些年刻骨铭心的恨意吧。
他死了,她就能解脱,回到初见时候那个干净的纯白的好似晨露里的玫瑰一样的女孩。
男孩看见野玫瑰荒地上的野玫瑰
清早盛开真鲜美急忙跑去近前看
愈看愈觉欢喜
玫瑰、玫瑰、红玫瑰 荒地上的玫瑰
男孩说我要采你荒地上的野玫瑰
玫瑰说我要刺你使你常会想起我
不敢轻举妄为
玫瑰、玫瑰、红玫瑰 荒地上的玫瑰
男孩终於来折它荒地上的野玫瑰
玫瑰刺他也不管玫瑰叫著也不理
只好由他折取
玫瑰、玫瑰、红玫瑰 荒地上的玫瑰
他终于撑不住,整个人软倒在她怀里。
石明嫣抱着他失重的身体,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行,你不能死!谢非!谢非!”她使劲拍打着他的脸,泣不成声。
可不管她怎么拍,怀中的男子还是苍白着脸紧闭双目。
漫天漫地地血腥味弥漫开来,她终于崩溃,厉声哀嚎起来。
包厢门被“咚”地一声撞开。
“明嫣!”
萧主来了。
一眼看清房间里的景象,他心里暗叫不好。
上前一把拖起石明嫣,扔给身后的人,疾声道,“所有人都护着大小姐,去叶明权那里,她的所有证件都在那儿。嘱咐叶明权连夜送她走。”
“不,我不!!!”石明嫣还在挣扎着不肯走。
萧主一巴掌抽在她脸上,手掌痛得发麻,“还闹!!!不走等着死吗!!!谢家要弄死我们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你就算自己不想活了,也要代替你父母活下去!!!”
她认识他二十多年,他从未动过她一指头,一下子就被打蒙了。星主帮的人趁她没反应过来,架起她迅速离开了。
萧主打了120急救电话,翻开谢非的眼皮看了看他已经开始涣散的瞳孔,竭力镇定下来。
希望他还能救回来,这样自己和明嫣还能有条活路,否则他就算把她送到天涯海角去也躲不掉谢家的追杀!
这一刀的事,他先扛下来,只要谢非还没死,谢家应该也不至于要对他们赶尽杀绝。
“萧哥”,有人撞开门进来了,“阅海楼出事了!!!”
他认出来是留在楼里的几个帮众之一,心里突地一跳,“怎么了!!!”
“你走了没多久,谭青阳亲自带着一群人过来找晦气,忠叔原本应付着还好,可是舒小姐不知怎的就从云霄阁出来了,谭青阳看见了,认定她是你的女人,就非要抓她走,好用来要挟你,忠叔跟他们动了枪,嘱咐我赶紧来找你!!!”
“舒还玉人呢?”他一把揪住来人胸前的衣服,控制不住地发抖。
“我走的时候还被谭青阳扣着,现在……不知道。”
他扔下不知死活的谢非赶回去,一路上车开得飞快,疯狂超车。
左肩上新鲜地枪伤扯得后背一阵阵痛,石明嫣带来的那一帮女孩子分散了谢非身边的一众好哥们儿,他嘱咐星主帮的人先去救她们,自己势单力薄冲破格非的安保,必定是要付出代价。
格非的背景并不单纯,后台强大无比,纵然星主帮在南安郡经营多年,此地也不是他能硬闯的。
车子随意扔在门口,萧主往前楼狂奔而去,突然顿住了脚步,阅海楼,前厅那镌着“阅海楼”三字的招牌,不见了!
那是父亲留给他的,谁都知道这块招牌对他的重要性。
谭青阳,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
熊熊怒火燃烧,他单枪匹马径直冲进了前楼。
甫一进去,就发现大厅正中摆着一张太师椅,有一人端坐其上,“阅海楼”的牌匾被他随意搁在膝盖上,雪亮的刀尖,来来回回在木板上划拉,“呲啦呲啦”地钝响声里,木屑纷飞,那三个大字已经被毁得认不出来了。
萧主红了眼,咆哮一声,朝着那人俯冲过去。
可还不等他近前,就被人结结实实按住了,两脚踢到他膝窝里,强迫他跪了下去,萧主挣扎着,眼角都挣得发红。
可惜双拳难敌四手,一腔孤勇并不能助他重新站起来,只能被压制得死死的。
来人如闲庭信步般踱到他面前,淡淡道,“阅海楼,好大一片地方;星主帮,能跟天阳帮分庭抗礼;萧主,你也算是个人才。
“只是”,他蹲下身来,与萧主对视,那眼神又狠又冷,像嗜血的狼王,冒着寒气的利刃准确地抵上他颈上的大动脉,“你不该动我的人!”
刀子轻轻推进去一分,冒出一痕血珠,“尤其是,动了还护不住她!”
他盯住他,面无表情,“自我介绍一下,我是雷钧泽。”
“还玉?”萧主醒悟过来,猛烈挣扎着想起身,“还玉怎么了?”
刀刃反射着枝形水晶大灯的光亮,寒芒照眼,一点一点轻快地割裂他的血肉,“她被谭青阳抓走了,身子毁了,脸也花了”,雷钧泽顿一顿,语气平静,“所以,你想怎么死,我成全你。”
“不可能!!!我要见她!!!”他低吼一声,眼角红得要裂开,钳制住他的两个人使劲按低他的脑袋,他仍然不管不顾拼了命地要冲上前去。
越挣扎伤口裂得越快,血流了半边脖子,濡湿了半边灰色衬衣,看起来分外可怖。
雷钧泽眯起眼看着他奋力挣扎,突然站起身来,狠狠一记窝心脚踢飞了他!
他沉重的身躯撞到墙角那一人高的大座钟上,又滚落在地上,玻璃碴子碎了一身,萧主捂着心口,吐出一大摊血。
雷钧泽缓缓走到他面前,俯瞰他的神色冷酷森寒,“谭青阳我解决了,今夜之后,再无天阳帮。可是,我现在不想杀你了。你如果死得太容易了,我不解恨。你这一辈子,都别想再见她。我的人,就算零落成泥碾作尘,也轮不到你这种小角色来染指!”
他转身要走,却拔不动脚,是萧主,抱住了他的腿。
他趴在地上一点一点挪过来,仰脸看着雷钧泽,心痛到麻木,满眼都是绝望,半边脸血淋淋的,“让我见见她,我求求你……”
他盯着他半晌,忽而一抬脚,狠狠踩了下去,冷冷吐出几个字来,“痴心妄想!”
这一脚,端端正正踏在萧主左肩上的枪伤上,他眼前一黑,一口气提不上来,晕了过去。
舒还玉觉得自己的身子很痛又很轻,好像全身的骨头都碎了,躺在棉花堆里,软软的。
意识很模糊,只断断续续听到有人在身边讲话,飘忽不定,“脑震荡……严重……看不见……不清醒……失去部分记忆……”
她猝然坐起来,尖叫了一声。
“阿玉”,有人脚步急促地跑过来,一把搂住了她,“别怕,是我,我是钧哥哥。”
她使劲睁了睁眼,眼前还是一片黑暗,举起手在眼前晃了晃,突然一阵惊恐,“我看不见了?我为什么看不见了,为什么!!!为什么!!!”
她尖叫起来,乱抓乱打身边的人。
雷钧泽赶紧喊了护士过来,给她打了一针镇定剂。
她的身子软倒下去,听到他在她耳边很温柔很温柔地哄她,“阿玉,不怕,我陪着你,陪着你,永远陪着你,我再也不会放你走。”
她在陷入一片黑暗之前,突然觉得很心酸很难过,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为了谁,只是拼命哭,呜咽着丧失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