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雨》书翁

3、第三章

　　庭院有些昏暗，略有些坑洼的草地积了水，不知会不会泡坏蒲公英的根。皱巴巴的速写本的纸页摊在灰色屋檐下晾着，有些已经半干，皱褶爬过不复存在的画面，没有一张可以幸存。
　　樱坐在雨里听着雨声。
　　“下吧。一直下吧。”她轻轻地说。
　　最好能将她和那些画一样，从世上彻底洗刷掉。就像她努力画了那么久，却什么都没剩下。如果终归会消失，为什么还要存在呢？
　　雨声没有停，但是雨停了。就像是有人在头顶撑起了透明的伞，把她和整个庭院罩住。
　　哒…哒……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越走越近，终于拐进了庭院的小空间。
　　最先看见的是一双白色休闲鞋，轻轻站定，干净得如同云朵，不染纤尘。然后是笔直的长腿，修身白西装，嘴角的微微绷紧的弧度，硬是不肯笑。
　　“咦？是你。”他的语调平平的，却不冷，像是无意间闯进了不熟悉的世界，然后又遇到了熟悉的人。他扫过屋檐下一字排开的纸张，包括那个数学作业纸溶成的团。
　　“我认得你。”他说，“你是樱，那个会画画的小姑娘。”樱仰头望着他，他是那么高，那么让人想要接近，可是她却没有力气站起来。她很冷，不停地打着寒战，他的样子在她眼里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形状，很熟悉，却看不清。
　　“你也认得我。”他说着，蹲下身子，贴近她的视线，“我是AMATO”
　　帅且腿长，很温柔但非要摆臭脸，专门负责下雨的神仙，名字叫做AMATO，和她刚刚失去的画一模一样。
　　樱笑出了声，她一定是发烧了，才会产生幻觉：“你认识我？你是AMATO？有什么证据？”
　　想想，和幻觉对话的自己真是不知所云。
　　“我知道你叫樱，你觉得没有人能真正了解你，所以拒绝别人的了解。你想做个漫画家。”不慌不忙地，他说出了樱的秘密，“想看证据的话，我可以给你。”
　　AMATO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难听清。字句都变成虚无缥缈的雨声，合奏成曼妙的弦乐。
　　雨声叮咚中，樱出现了更夸张的幻觉。
　　绿草烂漫，一丛丛的蒲公英探出头来，愉悦地随着雨声摇晃，如歌如舞。
　　灰瓦之下，纸张像被火焰蒸腾，浮出薄雾，薄雾浓缩成飘浮的彩色泡沫，从表面飘出来，紧接着消散，每一张都恢复了平展。红砖之外，有雨水像喷泉一样跳跃着，就像一道道彩虹，从天边连贯到屋檐下，一挑鲜红，一抹淡绿，一片海蓝，一道墨黑。彩色的雨水越来越浓厚，如同饱满的水彩，各自钻进不同的纸张里。最后纸张们扭动着钻进淡蓝色的本子，盖好封皮，坠入沉眠。
　　惊醒，第一眼看到的，是家里的天花板。
　　头还是烫的，身子依旧很冷。樱被埋在被子里，头顶放着一个冰袋。左手床头柜上是一杯蜂蜜水，右手书桌边的椅子上，是湿答答的书包，各种课本摊了一地，全军覆没。
　　樱下意识地翻身坐起，手臂伸进书桌后的缝隙。熟悉的厚度，熟悉的质感，平整如初的封面。她一把抽出了藏在桌后的速写本，最后一张画上的庭院还在，AMATO也还在。他穿着整齐的西装站在墙头，原本低着的头抬了起来，对着画面外的天空，满脸傲慢。
　　一页页地往回翻。
　　欣喜，更多的是惊诧。
　　没有一页损伤，没有一页空缺，连排列顺序都没有变。
　　如果不是满地的湿课本和熊熊燃烧的体温，她一定会相信上学考试的那段记忆才是假的。门外一阵骚动，樱手忙脚乱地把速写本塞回桌缝，自己钻回被子里。
　　是妈妈的声音：“王老师真是不好意思，我回来得太晚了，还麻烦您带她去了医院。”
　　“该是我道歉的，唉……是我一时生气，就……她回学校之后，我会当面跟她说的。明天还有一个重要的考试，如果她病好了，就叫她回来参加吧。”拖王的语气一点都不严厉，相反，在那声叹息中，有太多樱听不懂的情绪。
　　又是一阵门响，樱竖起耳朵，应该是拖王离开了，又好像还有一个人。她蹭到窗边往外看，拖王旁边是个高大的男生，他推着自行车，麦色的肌肤在夕阳里泛着光泽。
　　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样，他回头往樱的窗里看过来。
　　樱从窗边缩回了头，是顾骁。不知道为什么，他一脸愧疚。
　　她在内心数着步数，数到乱了，才又探出头。已经看不见他们了。天边只剩最后一抹夕阳，拉过路灯的影子，横截在路当中。
　　“樱？”妈妈轻轻敲敲门，进了房间，“你醒了么？”
　　樱翻身坐了起来，脑子有些发木，妈妈是个严厉的人，绝不会姑息她的错处。如果拖王讲了事情经过的话，妈妈一定会训斥她吧。
　　也许主动道歉会好过一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不想认错。
　　妈妈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捋捋她乱掉的刘海：“还有点烧。再歇一会儿喝点粥好不好？”妈妈说完，就在樱没反应过来的空隙中出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烧没退，樱觉得，生活似乎与原来的轨迹偏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