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鬼的心》theatre

6、六面匣子

　　长夜降临，夜风卷过尘世，带着落叶吹入每一扇未关严的窗户里，撩动梦中人的发丝。三岁孩童蜷着小胖手搁在嘴边，被口水浸得晶亮，床头的启蒙图本哗哗地随风翻页，演着里面的故事。

　　一个埋在沟壑里的匣子，它年复一年地被泥土包围，认知在昏暗的地下逐渐被消磨再而重塑，自认为是这世间最廉价的硬石头，富人踩穷人踏，既死不成、活着也无甚意义，只待某天一道巨雷或是洪流从天而降赐它解脱。

　　在等待中，它摘下自怜不止的心塞进手边的土里，顿感轻松不少，现在就算是千年万年也可捱过了。却说这世事啊，得着因缘巧合之道，欺人无知还笑人痴傻，石头在地下因着前尘尽忘而一心求死的时候，人间的话本里却都是它的来历。

　　原来它曾是古时权贵之家竞相争夺的珍宝，传说只要将它置于阳光之下，每一面就会显出不同的颜色，找准角度还可见到彩虹，是无限祥瑞之物。在历经帝王将相、富商权臣后被最后一任主人不小心丢失，自此不见踪迹。

　　一天，石头正阖眼睡觉时，头顶轰隆隆作响，几个孩童在田野间追逐打闹，最后累急个个倒在土堆上，石头被正正压住，难受地几乎喘不过气，不免挣动，男孩哎哟一声捂着被硌了的腰移到旁边，手在松软的地面摸了摸。

　　“嗨！看我发现了什么！”

　　男孩双手扒开泥土，把匣子拽出来，喜不自胜地翻来覆去查看，其余的孩童也都纷纷凑上来，“天呐，这个水晶盒好漂亮啊！”“土里怎么会有这个东西呢？”

　　石头在男孩手里瑟瑟发抖，刺眼的阳光好像要将它烧着了，混乱中它觉得这些小孩真傻，把石头看成了水晶盒。男孩听人说过，水晶可以折射太阳光，便将匣子举在头顶，谁知根本没有流光溢彩的奇景，顿时无趣地扔回洞里，小孩们也讪讪地躺回去，石头沾到泥土才觉得安心。

　　天快黑了，孩子们互相拍掉后背的土回家，一直坐在树下的小女孩跨过马路，她对这个匣子好奇不已，遂又捧出来，抹去泥土。夕阳没有那么强烈的灼烧感，石头不会头晕耳鸣，也就顺便看着这个小女孩。

　　“被丢在土里太可怜了，我带你回家吧。”女孩觉得手擦不干净，就从口袋里拿出手帕仔仔细细地擦拭，一点点地复原匣子的本来面目，石头何曾这样被人万分珍惜地触摸，土里的心慢慢活过来，散发出微弱的彩光，只一瞬间，便重新嵌入匣子中，即使是夕阳，也无法阻挡匣子显出六面光。

　　心的归来也将它的挣扎全数带回，石头流泪而不自知，它看着女孩，轻声问道，“你为何要捧着一颗石头呢？”

　　女孩听不得这样酸楚的询问，她不知道这么美丽的匣子会觉得自己是一颗不应该被人珍惜的石头，于是女孩将匣子拢得更紧，郑重地说，“你不是石头，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宝贝。”

　　“怎么可能呢，我如果是宝贝，又如何埋在地底数年？”

　　女孩想起了母亲曾和她说过的传说，觉得传说里的正是手里的匣子，遂将传说原原本本地复述给匣子听，“所以你是象征祥瑞的宝物呀，只是不小心被主人弄丢了，现在还有很多人想要找到你。”

　　匣子都想起来了，它既开心又难过，如果没有女孩，那么它永远不会记起来，它想和女孩道谢，想说既然是你捡到我，那就将我带回去，我会给你所有的好运。

　　话还未说出口，女孩便神秘地从口袋里拿出了什么，放在匣子眼前，缓缓展开，竟是一颗圆润的小石头，女孩笑着对匣子说，“你看，石头也是可以被人捧在手心的哦。”

　　图本合上，留下一室怅惘，此中真意，便是各人有各人的读法了。

　　水天渐分，从远处带来新的生机，毕蒙恩不舍地睁开眼睛，低低地叹口气，还是梦里好啊，有男生做他的朋友，一点都不孤单，可是醒来就只有桌子上的水果能证明男生来过。毕蒙恩穿上拖鞋，找出袋子里的草莓，拿一颗放进嘴里，在外面放了一夜有些软掉，但是很甜很甜。

　　一股冲动撞在心上，他想让梦变成真的。

　　于是，从这天起，每当街道的孩子们放学时，毕蒙恩都会将窗户开一条缝，悄悄地朝对面道馆望去，等着那个他仍旧不知道名字的男生出现。大部分时候，男生都是远离孩子群，独自迈着大大的步子沿街走。

　　但也有时候，他左等右等，直到天都快黑了，男生才出现在街头，一副精神气十足的样子，虽然还是一个人回来，但是发际好像汗湿了，如果穿着外套，那外套拉链肯定是敞开的，毕蒙恩其实也有点猜到，男生怎么可能没朋友。

　　但是他管不了这些，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引起男生注意，毕蒙恩每天都会新写一小段琴谱，看到男生进对面楼栋了，便把窗子打开，坐在琴凳上，连敲十几下高音组的do，然后开始来回弹自己编的谱子。

　　方决最近总感觉对面那小孩在跟自己传递什么信息，虽然这么想有些诡异，但是每次他走到楼下，听不到往常的钢琴，偏偏他上去了，就会有一连串的像是敲门声的重复音调，然后就是流畅的一段琴音，和以前断断续续的明显不同。

　　“想什么呢？这题你说一半咋不说了，我看不出什么中心思想啊。”

　　程井给了方决一拐子，他理着短寸，五官端正，肤色很健康，嫌热还把外套给脱了，只穿一件红白的无袖球衣，算是和方决玩的最好的，偏偏学习一个天上一个地上，其中最不行的就是语文，弯弯绕绕的能把他怄死。

　　方决还回去一拐子才接着讲，“你看前几个小问，不是已经暗示地很明显了吗，第一问为什么儿子要偷拿姐姐的零花钱，第二问为什么母亲知道原因还要责怪儿子，第三问儿子后来是如何准备母亲的生日礼物的...”

　　“所以是不能偷钱？”程井看着练习册上给的几行线，觉得事情不是没有那么简单，“然后礼物不要钱贵，主要是心意？”

　　“你说的也是对的，但是不能答得这么浅，要换个说法，不能偷钱是因为偷钱是不良行为，等到长大可能就会发展成违法行为，所以母亲的用意是为了让儿子有良好的品德。儿子后来亲手做礼物，让母亲很高兴，更主要是因为儿子改正了不良行为，这才是给母亲最好的生日礼物。”

　　程井翻后面的答案看，果然跟方决讲的一样，悲愤不已地捶了下桌子，“这我哪想的出来，烦死了，马上要期中考，要是还不及格，我妈又要冷暴力我，打一顿就把这事过去多好。”

　　方决被程井蔫了吧唧的样逗笑，“不就是不看你不跟你讲话不给你零花钱，忍忍不就过去了。”

　　“你不懂，这些我都不要紧，主要是家里面的气氛，我根本待不下去，好像我多对不起他们的苦心，我妈就是爱攀比，老是跟别人家比，还总是拿我跟那些尖子生比，我不就是个死字，这东西要看天分，怎么不说别人家的运动没我好呢。”

　　方决想到那小孩学习也很好，算不算尖子生？要是算的话，他觉得程井好太多了，不懦弱，也不爱哭，性子也直，很好相处。不像那小孩，才说他一个丑字，就哭成那个样子，唯唯诺诺的不像个男孩子。

　　不像个男孩子的毕蒙恩正在家里照镜子，他原先都不敢多看，可是那天男生看了也没有说什么。毕蒙恩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害羞地睁大眼睛，乌黑的瞳孔水汪汪的仿佛会说话，胎记是红色的，大喇喇地巴在皮肤上，毕蒙恩嘴唇抖了抖，忍不住低头抽泣。

　　抹了会眼泪，克服着心里的难受重新抬头，逼着自己接受这些胎记，他想，看长了就看惯了，就不会觉得恶心了。毕蒙恩努力找着能看得过去的地方，拼命安慰自己，虽然皮肤有些黄可是没有胎记的地方很光滑，虽然头发软趴趴的可是很柔顺，虽然眼睛有些小可是瞳孔的颜色黑白分明。

　　毕蒙恩牵起嘴角想要笑一笑，可是太久没笑了，反而做出了哭一样的表情，眼泪落得更快，他不敢再看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明天，明天再继续。毕蒙恩蹒跚着走进爷爷的房间，关上门，委屈的哭声传出来。

　　方决想着心事走在路上，他还是觉得那小孩是故意弹给他听的，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是感谢他上次那番话，还是被人嫌弃惯了，遇上个不嫌弃的就缠着不放了？可是只是弹钢琴也不算缠着他，还挺好听的。

　　至于小孩能掐着点，方决都不用想，肯定是从那窗子偷看呢，也亏得他耐心。转道走进道馆在的街道，方决觉得得警告小孩一下，他已经知道他的暗号了，而且被偷看的感觉很奇怪，于是他装作目不斜视，却在快到楼下的时候猛抬头，直接看向二楼的窗户，果然看到一双惊慌的红眼眶、

　　嗯？红眼眶？又在家偷偷哭？

　　毕蒙恩被方决逮个正着，吓得心跳飚速，砰的一下把窗子带上了，那声音不能更欲盖弥彰了。方决感觉那窗子是关在了他的脸前，莫名觉得脸疼，果然这次再上楼，也没听见钢琴声了。

　　毕蒙恩如临大敌地看着大门，生怕门被敲响，被质问为什么要偷看，双手把衣服下摆都要揪成一团了，可是等了好长时间，门也没有被敲响，男生没有来。心里松口气的同时也觉得失落，失去了和男生搭话的机会，真可惜。

　　那还要不要弹钢琴？毕蒙恩觉得方决已经注意到了，要不是干什么走的好好的偏在他窗户底下抬头呢。方毅庚不在道馆，可能是去和人吃饭了，方决便拿出钥匙开门，先去冲了个澡，擦着头发出来时，听到了熟悉的钢琴声。

　　哟，还挺执着。只不过今天的琴声磕磕巴巴，还出现了和昨天一样的旋律，毕蒙恩怎么都捋不顺今天写好的谱子，急的都出了薄汗，只能掩耳盗铃地弹昨天的，心想，男生应该听不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