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霭沉沉楚天阔》斯何如

5、第5章 算计

　　两年过去，日子就这样飘飘扬扬地流走，抓不住停不下，少年们的身量和雄心都一寸寸在楚朝国土上长开。

　　上书房今日格外贵气。

　　虽说平日里一群龙子贵少在这地儿已然很是贵不可言，今日却十分的不同—皇帝亲自驾临上书房来视察了。

　　就连惯来闹腾的章棠也规规矩矩站地端正，眼睛都不敢抬。陆之霭有记忆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皇帝，本以为是个不怒自威、冷酷严厉的形象，今日一见却和想象中大相径庭。明黄色的绣金龙袍气度逼人，但皇上的面目却温和宽厚，像位普通的叔伯长辈，并无一丝胁迫之感。

　　“众生不必多礼，自行读书便是，朕今日只是看瞧瞧你们平日进学的样子。”皇帝淡然地笑了笑，没等他们回话，便自顾自在书房里走动起来。

　　这会儿学士正在给他们上书法课，说是书法，却意在磨砺意志。一本密密麻麻的《资治通鉴》要在一个上午默写完毕，还需字字端正、力透纸背。

　　对于这些从小诗书熏陶的权贵公子来说，书法这个东西，光是一副字或几句题词要写的好并不难，难得是整整一本都要写出行云流水之感，陆之霭最初练长篇书法的时候，整日下来悬着的手腕甚至无法端起水杯。

　　“你就是长宁侯家的？”皇帝走到路之霭桌前，背着手端详了半晌他的字，出声道。

　　“回皇上，臣正是陆家老二，名之霭。”陆之霭立刻放下毛笔，恭敬地低头回答。

　　“嗯，写的不错，你前几日考查的策论朕也看了，甚好，堪成大器。可快要及冠了？”皇帝摩擦了一下大拇指上的扳指，眯着眼睛问道。

　　“臣年后就十七了”一边诧异皇上为何忽然关心他的年纪，一边又不敢丝毫迟疑地回了话，只觉得皇帝还有什么话没有说出口。

　　而后皇帝又勉励了众人几句就带着一列侍卫太监浩浩荡荡地走了。陆之霭看着皇帝远去的背影，心想整日跟着这么多人真是有够不自在的，却没看到自己正被两道嫉妒的目光盯得死死的，

　　陆之霭万万没想到，就因为皇帝中午的一句夸赞，争宠大戏不止会出现在众多闲得发慌的后宫嫔妃身上，也会上演在自己身上。

　　起初是晚间用膳的时候，章棠说旁边碧霄殿里有颗金橘树，烤火的时候，用下过雪的冻橘子摘下来拌着桂花糖吃，清火又香甜。整个晚上一直絮絮叨叨要陆之霭陪他去向谢殊明讨一些来吃，陆之霭磨不过他的赖皮劲儿，只得点点头同意。

　　冬夜里的疏松雪层吸收了嘈杂，黑压压夜幕笼罩的宫墙下只有陆之霭和章棠的身影，可就在快到碧霄殿时，忽然跳下几个身手敏捷的蒙面人，两人还没来得及惊呼，就被打晕过去。

　　陆之霭是在一个极为暖和的房间里醒来的，身上盖着厚厚的丝锦棉被—但显然不是盛阑宫里他的房间。

　　警觉使他很快清醒过来坐起身，揉了揉被敲了一棍子的脖颈，还真是下了狠手，肿了一大片摸上去火辣辣的疼。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谢殊明敲了敲房门，带着个端托盘的宫女走了进来，他永远是那般清风朗月的样子。

　　这样的翩翩公子，陆之霭虽不愿怀疑他的人品，此时却不得不警觉地看着他，问道：“我为什么在这里，章棠呢？”

　　“元喜公公去御医房帮我拿点冻疮膏，回来的时候见世子和章公子倒在宫墙下的雪地里，冻的浑身发紫，我便把你们带到碧霄殿了，冒犯之处还望谅解。”谢殊明笑着看看他，伸手挂起床前的纱帐，示意宫女把托盘端给陆之霭，“这是热姜汤，你在雪地里不知冻了多久，难免上风，喝些驱寒也是好的。”

　　陆之霭不是会和自己身体过不去的人，谢殊明也不会傻到打了他又救他再给他下毒，便端起碗一口气喝下去。

　　“喝完你先休息一会，章公子也喝完姜汤休息着了，我已经派人去请太医，等到了再叫醒你看诊即……”

　　“咳……咳咳咳，请太医？”陆之霭睁大了眼睛，虽说才十四岁，不知道太医能否看出自己的女子，但断断是不能就这么冒险的，“不用了，今晚甚是麻烦谢兄，之霭很过意不去，怎敢再惊动太医院？愚弟身边有个丫鬟唤作清荷，自小府里当医女教养着的，谢兄遣人往盛阑宫找她来即可。”一口气说这么多话陆之霭感到有些头晕，忍着难受感坚定地看着谢殊明。

　　知道今夜两人晕倒在宫墙下绝非意外，虽无人明说各自心里却也明白这是有人要故意害他们二人。谢殊明自小来往于宫廷，早已耳闻过宫里一些无法宣之于口的阴私伎俩，医毒乃是一家，这档口寻太医来太医总是敏感的。便嘱咐身边的宫女去叫清荷，让去太医院的公公折回来便是。

　　一夜折腾下来，回到盛阑宫的时候陆之霭早已累的眼睛都睁不开了，脖子痛的快要断掉也照样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脑子里却把近日在皇宫里相处的人过了个遍，却已经捋不清楚到底是谁要谋害自己和章棠，若不是被谢殊明所救，难道要活活冻死的雪地里不可？到底是谁如此狠毒。

　　第二日纵然脖颈依旧肿痛，陆之霭也并未告假，依然一大早便到了上书房端立在桌前一笔一划地练字，自小陆之霭想事情的时候就习惯写字，越写越静，神思也就愈发清明。

　　章棠毕竟年小性子外放，这会儿正压不住火气将书翻的哗哗作响。

　　“章伴读今日可有何不顺心之事？”太子转过身温和地开口道。

　　“多谢太子关心，并无不顺心之事，没睡好犯困呢！”章棠虽然气得半死，却记着陆之霭的嘱咐没有声张。

　　陆之霭看了看几位同窗，谢殊明笑着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三皇子依旧面无表情，五皇子和王庭之眼神躲躲闪闪假装不在意，却不自然地交换了好几次眼神。呵，疑惑了这么久的凶手。

　　今日太傅有政事需处理，早早便下了学放他们走人。

　　“五皇子留步，臣有事想求教一下，不知可否方便？”静静跟着楚允潮穿过上书房旁的玄清湖，到一座石山后边，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陆之霭才缓缓开口。

　　“本皇子可没时间跟你浪费”五皇子瞥了陆之霭一眼，趾高气昂地说。

　　陆之霭踱了两步，并不理会他，兀自开口道：“臣甚幸，昨夜在碧霄宫外边捡到个香囊，看着眼熟像是您腰间常挂的花纹样子，便想问问五皇子近日可有遗失香包？”

　　“你血口喷人！我昨夜没去过碧霄宫！打你的也不……”还没说完楚允潮便住了口，意识到自己踩进圈套了，哑然地瞪着陆之霭。

　　“五皇子，太傅常说君子有雅量，如此好妒且心狠手辣的品行，恐怕传到皇上耳朵里怕非你所愿吧”陆之霭笑了，露出弯弯的两个月牙眼，说的话确是温和又不容抗拒的语气，“您不必着急，既然我私下跟您谈这件事，就没有把它捅出去的打算，只是我希望您以后可以三思而后行。”

　　陆之霭暗暗后悔不应该亲自过去看陆之霭挨揍，还落下随身物品，一边又气的五脏六腑都冒火，愤愤地冲陆之霭伸出一只手：“先把香囊还我”。

　　“噢，没有什么香囊，我只是诈一下你的，下次遇到这种事记得先让对方拿证据才对。”陆之霭大概自以为笑得很是真诚，在五皇子眼里却是无比挑衅，指着她的鼻子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陆之霭敛了笑容，深深地叹了口气，这些纨绔皇子真是烦人的很呐。

　　“编排皇子可是大罪，陆世子刚教训完五皇子三思而后行，自己就忘了祸从口出么？”陆之霭吓了一大跳，看着个人从假山后面走出来，又是三皇子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

　　“空口无凭，想来三皇子也不会好端端危难我这个小小臣子。”陆之霭遇上他总有些心虚，但向来输人不输阵。

　　楚允澈看着他强自镇定的样子，不由得拿折扇敲了敲陆之霭肩膀，刚想说话却听见陆之霭“嘶”了一声捂着肩颈蹲下去了。

　　“楚允潮那个兔崽子打的？”瞬间眯起眼睛，冷着声音问道。

　　“无事，我回去上些药便好了。”陆之霭不想跟他单独呆在一起，忍者疼站起来行礼告辞。

　　“你给我写篇字，短诗词句就可以了，不必抄书。”楚允澈像是没看见他的辞别，继续道，“写完亲自送到我宫里来”。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陆之霭在原地把牙齿咬的咯咯响—明知道自己肩颈受伤了，还要自己写字，天下的皇子心都一般黑！

　　即使再不情愿，三皇子身份摆着，陆之霭晚上还是认命地在书房铺开了宣纸。上好的墨缓缓溶开，上好的雕花紫毫笔蘸满墨汁，临落笔之时才想到：写什么呢？

　　风花雪月的诗词吧，自己是个‘男人’送给另外一个男人，只怕用不了三日满宫皆要传陆世子断袖于三皇子，自己这个嫡房独苗留不了后，那不得把祖父气死！

　　写景格物的诗词吧，显得三皇子不思进取玩物丧志似的，也不妥。

　　这些年来，先皇多疑朝政紊乱，群臣不思治国反而精通于上下钻营。楚通帝和太子虽宽厚，却压不住朝事，偌大一个王国，文臣不兴政事武将难撑国防，北边将领手握兵权却无作为，只有一个镇西侯府苦苦守着西边。人人都醉心于玩弄权术、算计人心。如此下去，即便楚朝根基强大也挺不过一代一代从里到外的腐蚀。

　　如今的皇家，比起懦弱的太子、狠辣的大皇子、愚蠢的五皇子，三皇子反而更能撑起江山。

　　陆之霭忽然想到，曾经的三皇子也是被太傅数次夸奖的，近年来却愈来愈平庸，不甚追求。……一个隐隐约约的大胆猜测在心里炸开，陆之霭将染上墨迹的纸张扔到一旁，缓缓写到：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望西都，意踌躇。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作了土。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一笔一划地写完，陆之霭知道自己越矩了，叹了口气，不知道能不能赌对这一把，却还是慎重地将纸张晾干，卷起来放到早已准备好的锦盒里，准备明日下学后交给三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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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诗词是元代词人张养浩写的噢
2、女扮男装指示代词“他”、“她”用的很是混乱，大家明白意思就行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