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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溦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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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深处又有了动静。
潜伏多时的白衣人焦躁起来:“他骗我们!”
“等等——”老者悠悠吐出一个烟圈,“若他食言,自有他好看的。”
“不用等了,”一个斜倚竹上的年轻人冷笑。老者听到此人的声音甚为新鲜,心念稍动,“凤溦涯回来了。”
年轻人清癯的脸深深藏于斗笠下。他随意从箭筒中取下一只箭,锋利的箭矢瞄准了行走在万山苍翠中的那袭白衣,“闼、闼、闼——”他竟随口哼起了小调,口吻是富家子弟的闲散优雅。“当”地一声,拉如满月的弓骤然爆发!
“放肆!”一把冰凉的小刀瞬间贴上他的脊梁,发声的是个女人。老者的烟杆一斜,微诧地看着持刀站在年轻人身后的白衣女人,猛然发现他们这次来的居然是五个人。第五人常常隐而未现,装扮极易与其它四人的外形混淆。
镜楼,果然卧虎藏龙。
“没事,”年轻人懒懒散散道,毫不在意身后刀刃,“箭在我袖中。”一支箭魔术般从他袖中滑脱,“……没有楼主的命令,我怎么敢!”
女人冷声道:“但既然是新来的,就得学会收敛。”
“……我们还等吗?”其中一个犹疑地问。
“等。”未等老人和女人发话,年轻人信口答道,无所事事地翘腿坐在石上,斗笠下,嘴唇抿出玩世不恭的笑容,毫不理会同伴中射出的那些箭一般的锋芒。
云崔嵬虽大,但主人好静,仆人便少了。溦涯从前门走到书房,几乎没有遇到人。他推门时不由苦笑:若哪天这里真的只有他一个人了,那该有多么寂寞。
房中雕花藤椅上却已坐着一个月白衫子的女子,手中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把匕首。
见过她的人都认为她脸蛋上生出了那两颗眸子简直是种罪过。双瞳人剪秋水,她只是淡淡的看人,就有说不出的明媚。
“回来了?”女子没有转身,手中仍是把玩着匕首,声音柔媚如春风沉醉,“有人送来你要找的东西,据说是一个云姓姑娘的……遗物?”
溦涯从她手里拿过匕首,手柄有密密的红线缠绕,在末端打成的死结竟像一朵绽放在锋芒之上的蔷薇。他轻抚匕首的边缘,锋芒如昔,仍将他的手指割出了血:“流眄,你说我是不是个恶徒?”
“怎么?”流眄戏谑道,翻身坐在书桌上,“你做了对不起人家大姑娘的事?”
溦涯凝视刃中映出的自己的眼,似乎要彻底地把自己看清:“有比毁了少女的容貌并把她杀害更对不起的事情吗?”
流眄默然:“你还记得她长什么样子吗?”
溦涯闭上眼,那一刻他突然显得疲惫不已。流眄叹了一声,走到他身后替他揉着太阳穴:“你啊……还是不要太累了。”
“我记不清楚了,记不清楚了,”他自言自语,“或许我从来就没有留意过。但我还记得记得她舞‘溪云初起’式的那种飒爽利落,我还记得她那缕总是被压弯的头发,飞扬跳脱就像她的人一样……她也许对我有意,我却连她的样子都没有用心记过。”
“她生前一定是个美人,我想。”
“——你不问我为什么这么做?”
“可以说的,你会说。”
“知我者,流眄,”溦涯睁开眼,凝视虚空“我一连几个月都在做噩梦……噩梦!……她到死都没有彻底明白事情的真相……而是继续相信……相信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她不命丧我手,就会被镜楼那些人掳去,而且绝对不止是死而已了……她容貌不毁,就会牵涉到她义父和他身后的江浙商行……”
“那她很有责任心,”流眄的声音柔而沉,“她一生应该是活得尽心尽力光明磊落,她死的时候一定很坦然,没有对不起的人,也没有对不起的事,潇潇洒洒就走了。”
“那是我永远不能做到的事。”溦涯喃喃,掂起一杆狼毫,铺开一沓宣纸。点撇提捺之间,秀媚舒展而沉着遵正的字体自笔端倾泻而出。他刚写第一个字,流眄就知道他写的是什么了:道教的《灵飞经》。
多少年了,当他失落、彷徨、绝望、痛苦时,他都没有忘记灵飞经……更确切的应是藏在灵飞经身后那叫流沫的女人。青城山观主魏瑾瀛之女。她自从被掳到魍魉谷就再无音迅。
流眄在一旁冷眼看他行云流水。看他渐渐凝聚在笔端眼角的淡定自若。
……江浙商行的东西应该到了吧,草原的女儿,是时候走了。
“知道为什么去找公子凌霄吗?”
“公子凌霄一个月来一直在云崔嵬里监视着我,而我却发现他半个月前就成了废人。”他微笑:“很有趣。等着吧,我的报应就来了,不出两年我就会众叛亲离。”
笔墨层层往下渗:“很快你们就都可以永远见不到我了。不管怎么说都是大快人心。”
雷声轰鸣,红色的闪电撕裂了天空,宛如淌血。
烛焰被狂风刮得如同癫痫,投影在墙上各种器物的影顿时具有了生命,摇摆着想挣脱墙的束缚,齐齐扑向倒在几席之上的白衣公子。
他感到有人走向他,又在一尺以外的地方默然看着他。
“溦涯。”有人推他,他睁开醉眼惺忪的眼。是流眄:“我陪你喝一杯怎么样?”
她今天兴致很高,瞳人更显夺目光彩。
“清泗没有来过?”他答非所问,凝望着窗上那些晃动的影子。
流眄微笑这在他面前坐下:“清泗三天前不就走了吗?你几乎把仆人都遣散了,现在云崔嵬算得上只剩你和我了。”
溦涯轻轻颔首,笑道:“你知我刚才想些什么?我想电闪雷鸣,清泗他会怕,他又会回来找哥哥。”
他怅然道:“可是现在清泗已经不怕了,我却越来越怕、越来越怕……我怕风,怕雨,怕雷,就像一个穷凶极恶的人终于要走到路的尽头,上天为了惩罚他,一定要让他忧惧惊恐,让他不得安宁。”
“溦涯,你并不是个坏人啊,”流眄向他举起了酒杯,“你总是把自己想得很坏,这样是不对的。”
“我原来也这样以为。我妄图将镜楼连根拔起,却忘记镜楼早就把我毁了!我早已失丢了吓跑了,不知道自己究竟去了哪里。我万分渴望这个计划快点结束,太长了,这个计划太长了,长得我看不到尽头,长得我似乎已经走错了方向!”
流眄凝视着双手抱头的男子。越到后来,那个男子身上曾经让她着迷的从容、淡定、理智、冷静都似乎燃烧殆尽。
——确实,他实在太孤单了啊,而旅途又是那么的漫长看不到尽头。
“不说这个,”她自斟自饮,不时举杯向他致意,“一直以来我都是你的听众,而今晚凤公子愿不愿意做我的听众?——对不起,我今晚却是高兴得想要唱歌。”
她的脸上浮起两片动人的红晕,更衬出她的美艳。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起初她只是浅斟低唱,后来却唱得愈高愈远,宛若漠上的天铃鸟在歌唱。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敕勒川,阴山下……”
溦涯用碧梅簪于案几敲击出疏朗的节奏,低声应和着,似乎是为了讨她欢喜。
——流眄要带着江浙商行掠夺她族人惊人的财富回去了。这里将只剩下你和我了,流沫。
不要再玩捉迷藏,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见你。
闪电沿着广褒的天空一直撕裂下去。
在云崔嵬附近,四五个白衣人在废弃多年的磨坊里避雨。
地上的雨水越积越多,终于涌入了磨房,不多时雨水又被里面的人扫了出去,但出来的雨水却带这淡淡的嫣红,宛若一朵诡异的花。
“死了?”
日间里出言不逊的白衣人用脚踢着地上毫无生气的尸体,坊内血流成河。这里刚才发生了一场变动,那新来的青衣少年和原队中的一个白衣人突然联手,将同行的人全部格杀于剑下。
这一场变动来得无声无息,转瞬就消逝在狂风骤雨中。
“青之,谍案!——我们又近了。”白衣人握着竹片向青衣少年招呼。他的斗笠在战斗中被掀翻,露出一双浓眉大眼来,“青之,你找什么?”
“第五个女人呢,”他低声道,“清漏,你说过有第五个女人的,现在我只找到三具,都是男的。”
南宫清漏扬扬眉毛:“我杀人的时候都是掰指头数的,又怎么会错?”
清泗道:“可我亲眼看见你把一个人连续杀了两次。”
南宫清漏满是玩味的口吻:“这么说那还有漏网之鱼。”
清泗不觉无语。
这个据说是师从云酩、试剑、亦仙、青城甚至慈恩寺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惊才绝艳型”的武林世家公子啊……
“走吧。”
两人披上斗篷出门时,一声惊雷平地而起,似乎要把整个大地焚烧。清泗想到了什么,猛然站住。清漏刚想回头催促,却恰好看见了站在清泗身后那第五个女人。
“小心身后!”南宫清漏利喝一声,挺剑就向那白衣女人刺去。然而剑只是刺中了虚无的空气,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刹,女人飞影般掠开了。
“快走吧。”清漏惊魂甫定,拉过清泗的手便走。清泗任由着他,失魂落魄般走入更深更远的夜幕。
南宫清漏百无聊赖地翘腿坐在窗上,看着足下千帆过也。
他们取得的谍片已经堆成了小山,尽管每一片谍片都代表着一条生命。看着他们,清漏心里充满了奇异的满足感。他回头看看床榻上昏迷不醒的清泗,脸上露出不耐的神色:“哎,老兄,没有你,我都可以直达镜楼中心了。”
他自言自语:“镜楼简直就一棉花糖。怎么会有那么多武林高手在这里翻船?难道真的是长江后浪推前浪,镜楼命中注定灭亡在我的手上?嘿。”
屋檐传来轻微的响动,清漏啪地一声按窗而起,离开了房间。
清漏前脚刚走,两个黑衣人就便如鬼如魅地钻入了房间。
望着床榻上奄奄一息的青衣人,两人交换了诧异的眼神:单凭这两个人,就可以把镜楼弄得天翻地覆?!
“水……水,我要水……”榻上人努力想够到几上的杯子。
黑衣人持剑向病人缓缓逼去。
榻上人仍想努力够到水杯:“水,给我水……——你们到底有没有听见啊!”
两人一惊,连忙向后急遽退去——可是为时以晚,方才奄奄一息的病人猛然击翻水杯。被内力激起的水直往他们面门招呼。水珠溅上时咝咝作响,摸脸,火辣辣的感觉摄住了每一根神经。
榻上人落地之时,他袖中刺出一柄长剑,径直贯穿两人的心脏:“——永结同心,其利断金!”他咧嘴笑,想拔剑,手指却不听使唤从柄上垂落。
“杀人杀一半,感觉不错吧?”南宫清漏问。
清泗勉力坐起来:“什么?”
“你啊!人还没杀透你就又昏,还高烧,念叨着溦之,”南宫清漏替他换毛巾,却被他一手挡住,“行了,你就一女人,难伺候,三头两头就病就昏,怎么跟南宫大侠闯江湖!下次还想用计杀人,别妄想了吧你!对了,话说溦之到底是谁?”
清泗扶架而起:“可以吃的东西。”
“想必溦之一定很好吃,哪天你请我吃一顿如何?”
清泗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