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决战前夕 ...
-
一卷医术半开在膝头。风吹过时页面如纸鹤舞动。
蓝衣少女支颐在摇曳的烛光前假寐,烛火在她的下眼皮上投上一匝细密的黑影,随着窗口透过来的风微微颤抖。
夜深人静,万籁无声,少女的耳朵却不自觉地动了动:有声音,从极远的地方,遥远而清晰的传来。
初听像淅淅沥沥的雨夹着萧萧飒飒的风,忽而汹涌澎湃起来,像是江河夜间波涛突起,风雨骤然而至。再听,又像奔赴战场的军队正衔枚疾进——听不到到任何号令声,只有人马行进的声音。
蓝衣少女的头突然从重重从手上垂落,猛然抬头,敞开的门口啊突然多了一个高瘦的黑影,外面,竹叶摇动窸窣有声,苍绿色的波浪似乎在寂寥的苍穹下齐声吟唱着一首缓慢而忧伤的长诗。银针在少女的指尖一闪,又缩了回去:“青冷,你的酒醒了?”
门前的青衣男子又一张清癯苍白的脸,仿佛多年不见日光,但依然英俊优雅。黑发分开两披从两鬓垂落,像极了在炼丹房里不见天日的术士,有一种阴冷森然的气息。他低声道:“师父,师妹她……回来了。”
蓝衣少女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眸里却分明有着不符合年纪的成熟与沧桑:“青冷,那只不过是秋声罢了。”
青冷摇头:“我看到了,她在竹林里面走动,风吹动着她浅青色的裙子,她衣袂翩然,好像在飘而不是在走。”
蓝衣少女叹了一口气,手中紧紧攥着一封信:“青冷,够了。”
“我喊她的名字,我跟着她走过大半个竹林,她始终没有回过头看我一眼,就像以前……无边的竹叶萧萧而下,风把她身上的佩环吹出叮咚叮咚的声音,又那么一刻我以为她听到我了,我不敢动,然后等着她转身,”他摊开手,脸上露出迷茫的神色,“但是,她就这样在我面前化成了风、化成了叶——师父,你告诉我罢,”他几步上前,眼睛里有某种执拗的光,“修竹,她在哪里?她是不是,死了?”
蓝衣少女迟疑了片刻,烛焰把她下眼皮那一圈黑影刻得分明。她把手中攥了良久的皱巴巴的信举到青衣男子面前,默然。
寒冷的夜空下,竹叶的声音窸窸窣窣仿佛没有停息的时候。一匹白马猛然从绿色的海洋里冲了出来,马上的青衣男子衣袖猎猎,奔向远处浓的散不开的黑暗。
烛焰噗哧一声灭了,蓝衣少女裹紧了新加的外套,踱步走到门口,眼神柔和而锋利。
翠竹摇曳,有寒气自下而上缓缓升起,为那片凝重如夜的翠色染上成寒彻骨随的淡蓝色。那雾气一升起来就被狂风吹散,隐隐有种危险的气息。
雾中遥遥有一个女子的身形浮凸起来,风过时,又乱了,那白雾凝出的幻影好不清晰,她似乎只是在竹林深处徘徊,不时看着天空,有些焦虑的样子。
“决战,要开始了吗?”蓝衣少女低声道。
锁链摩擦发出刺耳聒噪的声音,虽然上面坐着个人,但是秋千似乎是由那阵时有时无的秋风所摇动的。
寒光把坐在秋千上白衣男子的影子拉得很长,随着秋千的摆动在地上一前一后晃动。刘海垂落,长发披落肩头,他把头埋到阴影中,看着地面上自己晃动的影子。那铺天盖地而来的落叶声中,似乎有那么一两声猫的叫唤,轻微而孱弱。
还有鼓声,不重却清晰可闻的鼓声,从那些潜形的山岳中传来。
一道黑影如水一般流进了这块空地,直到与白衣少年的影子重叠起来。
白衣男子缓缓抬头,黑白分明的眼睛干净而清澈。
而危险的信号就犹如焰火,骤然迸发。
还是那好似永远也不会结束的长夜。
还是那浓的散不开的翠。
长长的栈道宛如一条卧龙,横卧在悬崖峭壁之上。竖起的红色灯笼像是龙上暗红色的鳞片,随着风起风灭似乎在一开一阖轻轻地呼吸着。
那本是万山苍翠中的一条红带,镜头却猛然俯冲,大道那栈道上木头的血红色也看得一清二楚。暗红色的光泽,既然蜿蜒覆盖了大半个栈道。木板摇晃起来,尘埃被震得有一尺来高。
几个挂彩的白衣人枕戈待旦,在栈道的尽头屏声静气地注视着红色深处。哒哒哒有马蹄声传来。寒光翻转,照出每一张脸上或镇定或惊恐的表情。
互相交换眼神后,几个人心有灵犀地四散开来。几道白影掠到了栈道底部,中间的人掩入旁边茂密的草丛中,最后只剩下一个,“叮”地把剑插在地上。
栈道尽头的一个茶馆里突然有了动静,一个身材魁梧的碧衣男子推开了门。
一道细细的光线,将门前的黑暗一份为二。
红的深处此刻突然浮现青光一点!
“妖医,妖医——”
跑在前面的人声嘶力竭地呐喊着,身后,一匹白色的马穷追不舍,眼看就要讲那仓皇逃窜的白衣人踩在马蹄之下。
碧衣男子眯起眼,顺手掩上了门。那道斩破黑暗的光芒立刻消失不见了。
与此同时,一阵大风刮过,由远及近,风中乱舞的红色灯笼次第熄灭,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光亮一寸一寸吞噬。
马上青衣男子的脸在急遽熄灭的红光掠影中闪了一下,随即整个苍茫山只剩下一片黑暗,以及——犹如死神般催命的马蹄声!
碧衣男子快步走了上去,听着那啼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犹如战鼓。
“住手!”碧衣男子厉喝一声,可是已经晚了。
栈道上突然响起木头脆裂的声音,噼里啪啦宛若元宵焰火。一连串地向碧衣男子奔来。
马在悲鸣,在长嚎,马蹄声猛然加重加快,向上腾起。
与此同时,新的刀剑之声连环而发,有凌厉的寒光,绞碎了凄冷的空气,直扑黑暗中的一点!
“哧——”一声,一点红光在黑暗中燃烧了起来。映亮了马上青衣男子清癯的面庞。
“凤溦涯在哪里?”青衣男子低声道,翻身下马。他刚走不到五步,身后的白马轰然倒地,他连看都不看,径直推门走入茶馆。
茶馆里还是一片的红,茶已经奉上多时,粘稠的血丝在碧色的茶水里漂浮,映着青衣男子苍白的脸。面前,一盘棋还没有下完,上面星罗棋布,黑白子正厮杀得昏天暗地。棋盘上溅满了鲜血,白子几乎全变成了红子!
青衣男子的嘴唇微微颤抖,下意识地拿起一颗沾满血的棋子,按在棋盘之上,喃喃:“白子,黑子,白子,黑子,黑,白……”
庞大的黑影挡住了门口的烛光,黑云欲摧一般向棋盘前的一袭青衣压来。
青衣男子额上渗出细细的汗:“黑子,白子……红子!——”
“啪”地一声,一只手拍在他的肩上,他浑身狠狠地摇晃了一下。
转过脸,碧衣男子那张英武的国字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时间,空气中凛然有根根紧绷的弦线,几欲迸裂。
碧衣男子嘴角上扬:“做医生做到这个份上,也太失败点了吧。毕竟是凤公子的人,下手能不能轻点?薛大夫。”
薛青冷向后退了一步,撞到棋盘上,上面的棋子纷纷下落,噼里啪啦犹如上元的爆竹。他扯平了衣服,一双眼睛冷如寒冰:“凤庭轩的儿子,一向不需要客气!西门碧。”
西门碧意似无奈地摇头:“他们也是为了安全才拦你的。”
“少废话!——”青冷厉声打断,烛光在漆黑色的眼睛里晃动,“凤溦涯呢?”
“跟我来,”西门碧摊开手,向门外走去,马外响起急促而不安的马鸣,“凤公子已经安然离开,并且嘱咐我为你安排了更快的马。”
青冷方欲跟上,又突然回头看着地上凌乱的棋子。黑白棋子搅和成一片,依稀还有缕缕血痕。分不清,那里是黑,那里是白。
有雪亮的光,从青衣男子的眼中一闪而过。
“吱嘎、吱嘎、吱——嘎。”
秋千上锁链的声音渐渐低沉,渐渐放慢。
宛若红霞漫天,苍茫山附近突然燃起了冲天大火。
“狡兔三窟,这是第几窟了?”
刺眼的鲜红中,居然还有两道白色的人影穿梭其中。
“事不过三,我们离目标已经很近了。”其中一个稍为年轻的声音答道,他本想在火势没有蔓延到里屋时冲过去,却被一旁的同伴按住了肩膀:“溦涯,不是任性的时候,你已经有些过于着急了。”
浓烟火光中,那个说话的男子约莫四十来岁,已然有髯须缕缕,但仍显得皎然不群,濯濯如春月柳。他的身上仿佛沾满了露水,总有一种清新之感。
被他按住的白衣男子嘴角上扬,脸颊上还有一抹烟灰:“你就是这样跟我爹爹说话的?逢伯伯。”
逢初引一愣,旋即微笑着放开手:“好吧,庭轩少爷,你就去吧。”
他负手看着那白影一闪,掠入火势还不甚严重的屋内,嘴角还有些怀旧的笑。
真的很像你啊,庭轩。
“喀喇”一声,一段烧焦的木头径直从上面砸落,逢初引向后一闪,一脚把梁木踢成两半。他翻身躲过流星般的火球,运掌朝地板上轰出一条裂缝,阻止火势往里屋蔓延。
小小的书房被晃动的红与黄色占据,令人窒息。
白衣公子从袖中抖出一块方巾,从花瓶里倒了点儿水润湿捂在鼻下,眯起眼透过滚滚浓烟打量着房间里的装置。
与一般的书房没有什么两样:同样书籍满架,名贵的字画挂满了房间,几捧清幽别致的盆栽。这就是花费了他三个月的时间找到的镜楼又一巢穴吗?看起来有些不可置信。
他的目光在东南处流连了片刻,又渐渐聚集到满是书画的墙,最后准确无误地落在了一副字画上面。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司马相如《琴歌》里的句子: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
波截通脱,悬针遒劲,空白的纸面上还遗下了一点墨。仿佛可以想见书写者神采飞扬写完后,不耐地轻轻甩了甩笔尖。
溦涯走上去,下意识地用指尖轻轻触着那上面的墨迹,随着指尖滑落,一种熟悉感强烈地蔓延到了全身:这幅字,是自己写的吗?若不是,为何会那么熟悉?
一根黑带从梁上垂落,火光折射出梁上一个颀长的身影,那黑影冷冷注视着抚字的白衣公子。
溦涯看的出神,竟没有察觉到墙上一道黑影迅速向他靠近。
他在凤字上停了好一会,突然滑下手摸索着卷轴,果然从里面拿出一根簪子来,不由分说就把那副字画扯开——一堵空白的墙空洞的望着他。他有银簪敲了敲,果然有问题——但是,如何打开?
银簪敲在墙上宛如乐奏,溦涯蹙起眉头:又是那么可怕的熟悉感,仿佛自己在哪里见过这簪子似的。他松开手,后退了几步,字画钟摆似的在墙面上摇晃起来,散射着刺眼的火光,让人头晕目眩。
梁上的黑衣人从怀中拿出一把银制的机弩,将抹了毒发出荧光的利箭悄然放在弩上,锋利的箭矢对准了白衣公子的头颅。
溦涯突然用手按住了不住摇晃的字画,修长的十指再次飞快地抚过行云流水般的字:没有错,就是这种感觉——墨里面有细微的小孔,在每一个顿笔之处。
尖利如针的黑影慢慢欺上白衣公子的肩头,在他的风池穴停住。
牛皮筋发出了兴奋低哑的声音,周围的黑暗是他最好的掩护。
一只手突然从他身后的黑暗中伸出来勾住他的脖子,指间银亮的小刀寒意绵绵。
溦涯用簪尖按着墨上小孔的顺序依次用力摁下,穿透纸背入木三分。他刚小心翼翼点完,一喷血就猛然喷溅在纸上,染透了龙飞凤舞的大字。“谢谢逢伯伯,”溦涯低声道,手中攥紧了几乎被火烘干的方巾,看着地上渐渐裂开的孔洞,“这次不是窟窿。我们真的找到镜楼所在了。”
“喀嚓”一声,顶梁柱应声而落,火星四溅。
逢初引半身是血,走到那副字前。溦涯向下扔了一块镇纸,咚然有声。
“这是你爹的字。”他低声道。
溦涯顿了顿:“我知道。快走吧,要不然房子就要塌了。”眨眼便消失在那漆黑的穴中。
逢初引默然把字卷起来,放入怀中,紧随着白衣男子进入密道。
他身形刚消失在屋内,门外便闪过一张阴鸷的脸,对着那肆虐的火森然一笑。“砰”地一声,隐藏在房中的炸药猛然爆炸,房间仿佛筋疲力尽的老人,瞬间坍塌。
“只有你一个人吗?”
握着秋千上生锈锁链的白衣男子点点头,盯着对方在地上投下的黑影,那个人好高啊,他小声说了句什么。他从秋千上跳下来,瘦长的指尖扣紧锁链。
“你说什么?”那个人低声道,手中的寒光反转。
“地上有洞,叔叔。”白衣男子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小声说。
“什么?”
“还有地雷。”白衣男子猛然一扯秋千上的锁链,吱嘎嘎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
阁楼的密道全是用大理石铺就,剖面的黑色花纹形成了一幅幅天然的水墨画,狭小的密道里仿佛有流动的神韵。
听着上面出来的爆破声,溦涯拉下脸:“看来我们很可能被困在这里了。”
“用那么好的石头布置狱室,你认为可能吗?”逢初引扬起眉毛。
溦涯叹道:“也许可能会有人潜伏在这里,好把我们一起消灭。”
“这句话还是等到通道变得开阔些以后再说吧,”逢初引竭力忍住笑意,稍稍敛容,“……说罢,那幅字上面有什么玄机?”
“每一个顿笔,每一个应该用力的地方,都有一个小孔,”溦涯停住了脚步,望着近在咫尺的父亲昔日好友,“这是我爹教字时用的方法。”
逢初引的声音沉了下来:“我想也是如此。只不过……”
只不过你从来没有见过你爹,更不用提他曾经教过你写字。
“这是我娘告诉我的,”溦涯垂下眸,接着微弱的反光看着手中的簪子,“这个簪子,也是我娘的……那确实是一个可以秘密通讯的好办法啊。”
印象中的娘似乎总是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淡淡的白淡淡的忧愁,淡到,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把她忘了。她是那么沉静内敛,万物都与她隔绝,只能看着听着感受着,却绝对引不起心中波澜。
她喜欢长时间把自己关在黑暗的房间里,没有一点光,没有一点声音,寂静似身死心槁。偶尔房中会有几声抑郁的琴声,孤独地响,表示她还活着。
结果,她死后连续三天,家里没有一个人发现。
难不成自己的爹娘都是镜楼里的人么?真是无法想象啊。
“也许我们找机会应该跟清泗谈谈,”逢初引沉吟道,“他一直没有跟你说庭轩是怎么死的呢。”
“恐怕没有机会了,”溦涯苦笑,“走一步算一步罢。”
足音在深邃的密道间回荡不休,仿佛有几百几千号人紧跟其后。
他,临川凤凰台的大公子,凤溦涯。他的弟弟,二公子,凤清泗,是来路不明的私生子。他的爹娘,凤庭轩、萧韶,都死在镜楼的手上。他父亲昔日好友,逢初引,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杀手。
十几年的苦心经营,如今,矛头直指自己的宿敌,江湖上最神秘也最恐怖的组织:镜楼。指向那个销声匿迹多年的杀父仇人、镜楼楼主,舒清魂。
这一刻,已经等待得,太久、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