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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凌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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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疆,十万大山,瘴疠之地。最是料峭的一月,寒露潜入暗夜,覆盖了一切。
晨露未晞。露水折射出的光芒映出门楣上手书的“云崔嵬”。颜筋柳骨,经过百年岁月蹉跎,已经漫灭模糊,只余下沉沉死气。
竹深处,几个白衣人遥遥注视着那座百年老宅。血丝充盈的眼虽然倦怠,却仍是犀利若鹰隼。
“这座宅子,有一百年了吧?”有人缓声道,“十几年前,住在这里的萧氏母子,都是不折不扣的杀人狂。在他们死后,在这里住过的人都还不断发现没有处理完的尸骸。凤公子举家搬到这里,真是匪夷所思。”
“哼……醉翁之意不在酒,凤溦涯不是一个简单的对手。我看他住在这里,跟十几年前的萧公子没有什么两样,背地里……干的还是杀人的勾当吧?”
“真奇怪啊,以他杀人的本事,进入镜楼简直绰绰有余,为什么楼主不招他为座上客?”年轻人话音未落,便觉几道锋利的目光向他射来,不犹打了个寒噤。
“出门在外,言语须得谨慎。”一个老者掐灭了烟火,悠然道,“……不过看时辰,那个该动身了吧。再不出来,他那个料事如神的哥哥就要回来了。”
年轻人见他没有呵斥,暗地长舒了一口气,忙道:“不会的,不到日中他绝对赶不回来。公子凌霄不是一个省事的主。”
“凌霄?”老者眯起了眼。
棋语无声潜入梦,诗书有话雨为传。
凌府潜雨亭内,一个白衣公子正靠着栏杆站着。他还很年轻,眉下双目虽是简单的黑和白,却显得分外孤僻和清冷。碧色的梅花簪斜插入发,光华蕴藉,更添一份疏朗。
“凤公子,你怎么站着?”一个灰衣小仆匆匆向他走来。白衣公子看向站在他身后的玄衣中年人。那人脸上的肌肉绷得找不到一丝松懈之处,嘴巴抿出一条阴骘的线条,鹰钩鼻上两个鼻孔一张一翕,仿佛在低嗅猎物。
“不用,”白衣公子淡淡笑道,“我再坐着,恐怕就又要等一天了。”
“阁下是乞蓝云崔嵬的凤溦涯凤公子?”那玄衣男子打量着他,冷声道,“有失远迎,恕老奴待客不周。”
“见过孙总管,”溦涯微微欠身,抬头直视他的眼睛,单刀插入,“我何时可以见到你家公子?”
孙总管似乎受到了冒犯,但声音依旧冰冷如铁:“我家公子——”
“——贵公子虽然身体不适,但仍愿意见我此等小人吧?”
孙总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仿佛他说了一句大不敬的话。他避开了对方的视线,沉声道:“只要你听得懂他说什么。”
三人沿着曲折的回廊向庭院深处走去。在凝碧亭,孙总管再度留下客人。灰衣小仆畏惧地看着端坐亭中啜茶的白衣公子,他似乎注意到小仆的视线,抬头微笑地看着他:“孙总管要先带我去见尊夫人吧?”
小仆被看得不知所措,估量他不再看着自己时才松了口气。斜眼刚看到他放下茶杯,孙总管微胖的身躯便出现在他面前:“夫人有请。”
云崔嵬,池上亭。
从止步峰来的医者薛青冷刚将银针收入药囊,抬起眼,就在面前的镜子里看到那青衣少年正盯着自己的背影。
微微有些失神,他突然问了一个与他所做的事情无关的问题:“你的娘亲……是不是姓阮?”
那少年有些错愕,仍道:“……我娘确实姓阮,溦涯和我是同父异母。”
他看到镜子里医者波谰不惊的脸上显出一些激动的神色,他在深深地吸气,又缓缓吁出。虽如此,他开口时还是带上了颤音:“……你娘……是不是讳修竹?”
看到镜子里的少年点头,那根握在手上良久的银针终于刺破了他的指头。血让他清醒,他摁住伤口,久久地看着镜里少年的脸。最后他逃避也罢承认也罢,他默然收好行囊。出门之时他的语气已是冷冷淡淡:“按照药方上所说的,一天三次。告辞。”
他的背影是一种惨兮兮的白,犹如止步峰主人的名字,薛青冷。
薛青冷在江湖中可谓异类。作为一个医者,他身上具有一种不容质疑,残酷到极点的理性。据说他开刀从不用麻沸散——他从来不在乎病人如何在他手下呻吟嚎叫,那双修长而敏感的手不会因为任何人而犹豫踟躇。若不是他从来没有医死过人,他的仇家早就桃李满天下。
世人都说,他变得如此麻木残酷是在他一个姓阮的师妹离开止步峰后。也许在他眼中,只有这位死去多年的师妹才是真正存在的,其他人是与他手下当作活马医的死马无异。
“不像啊,”他跨出门槛时,突然叹了一口气,“不像啊!”
他刚走了没多远,床上的少年就把桌上的药全部扔到临窗的池水中。他刚披衣站起,一个挎着包袱的黄衫女人就走了进来。
“你不应该这么对待你哥哥的心意,清泗。”那女人已年过三十,但是谈吐间依旧有昔日的风采。清泗看着她身上的包袱,却说:“阿姨今日便走了吗?”
女人叫秦红鲤,是凤家多年的仆人。她默不作声地点点头,却从腋下拿出另一个包裹:“只是我没有想到你也要离开这里。”
清泗不为所动,笑道:“是啊,我是要离开一段时间。你果然对凤家的一切都很熟悉,连我放东西的地方都清清楚楚……如今你要离开了,真是一损失呢。”
女人久久凝视着他:“自从你和大公子长庚回来以后你就变了很多,你知道下人都说些什么吗?”她走上前在少年面前坐下,诚恳而真切,“回来以后你就没有和大公子多说几句话,日常的见面也常常避开,更是隔三差五就离家不知所往……”
“云崔嵬不是我的家,”清泗脸上的笑容没有改变,声音却丝毫没有暖意,“我的家在洛阳。”
“我知道,”秦红鲤低声道,“我也不知道大公子为什么要离开祖宅搬到云崔嵬来。这里瘴气实在太重了啊。”
“他喜欢啊,”清泗冷冷地打断,“他喜欢,喜欢一天到晚在这个房子里时不时发现那些腐烂的尸体,那些藏在阁楼至今还没有清点完的毒药,那些纵横交错的机关密道,还有近处那沉沦了不知多少代的魍魉谷,他就是这样的。”
秦红鲤看了他目光渐渐异样,最后她轻轻道:“你真的变了,清泗。”
“是啊,以前我是多么崇拜他啊,”清泗站起来,清点着包袱里的事物,“他做什么都是对的,而清泗跟着他就很安全。清泗有那么一个哥哥真是好大的福气啊,他不在乎我是爹的私生子,待我就像亲弟弟……他带妓院里的女人回家那叫风流,他把江浙的商行弄得七零八乱叫本事,他把家搬到岭南那是韬光养晦……”他嘴角勾起一缕笑意,“阿姨,我真是好崇拜他啊。”
“他是很关心你的,”秦红鲤喃喃,“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是的,他关心我那是给有眼睛的人看的,”清泗推开门走了出去,“等那些有眼睛的人不在的时候,他是一句话都不肯跟我说的。他恨我……”他迟疑了一会儿终道,“而我也非常非常、非常讨厌他。”
秦红鲤慌忙站了起来:“你不跟你哥哥说一声吗?”
“我会的,”青衣少年淡淡道,“而且我也没打算现在就走,我是去看爹。今天是他的忌日。”
秦红鲤听到那个称呼时怔了一下,连忙跟了上去:“……等我。”
“阁下与霄儿认识?”屏风后面凌夫人的脸模糊不清。
溦涯摇头:“素未谋面。凌霄公子多年前和其父凌云致力于铲除镜楼在大理的势力,其高风亮节,凛然正气,在下歆慕已久。此次安居于乞蓝,将不曾与公子会面引为憾事。”
女人“哦”了一声,屏风后面突然传来一声犹如夜枭的低鸣,溦涯正欲相问,却听凌夫人幽幽道:“凤公子真是抬举我儿……不过听闻贵宅即是魍魉谷边的云崔嵬,那地方阴气重得很,公子应该听说过?”
溦涯不知她为何转移话题,漫长的等待已渐渐让他失去了耐心:“晚生不才,洛阳凤家在我手中已是强弩之末。家境衰落,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凌夫人畏冷似的抱紧了怀中一物,声音愈发飘渺无依:“……虽然如此,可公子与云崔嵬真是有缘,从你进门那一刻起,我仿佛又看到了云崔嵬的萧公子。那朵梅花簪……那朵梅花簪像极萧家祖传的墨梅簪,自萧公子葬身魍魉以后,那簪子也就杳然不知了。这可是公子在云崔嵬找到的?”
溦涯听出了她语气中的戒备,轻笑:“他人之物,溦之岂敢擅取!在下对云崔嵬的萧公子知之甚少。时不相瞒,这碧梅簪本不是我物,而是出自‘淡烟疏柳’之手。”
“江城五月落梅花……柳折之和梅淡烟?”凌夫人啧然,“贱妾素来听闻两人在中原的名声……——想必是你的朋友吧?”
溦涯嘴角的笑容凝滞了一会,淡然道:“不……他们试图谋杀过我,确切的说是仇人。碧梅簪的缝隙间以前塞满了毒,若不是我命贱,就不能坐在这里和夫人说话了。”
碧色的簪子被穿过镂花窗格的日光照得通体澄澈,光华流转。
屏风后面沉默了好大一会儿,语气变得极为古怪低沉:“是碧色的……不是墨色的啊……公子……”
她怀中的事物发出了一连串模糊不清的笑声。
“好……我便不耽搁公子的时间了,公子不是要去见霄儿吗?”凌夫人施施然站了起来,面容依旧被小屏风上的西江路档得模糊。
“那就去吧!”
突然一声尖利的鸣叫传来,象征着不详。溦涯猝然后退,屏风“砰”地一声就被她怀中的事物蹬开了。一个披头散发的贵夫人怀抱一物站在他面前——面容依旧模糊。她那些精致的五官全都溶解了,沸水烧灼的痕迹泼得她满脸都是。她怀中的事物声嘶力竭地呐喊着,叫声就像夜枭尖利的哭声,在黑夜里划破了所有的宁静。
溦涯初以为那是一只身体极为庞大的鸟兽,但很快发现那事物却有一张人的面庞,甚至于人的躯体、人的手、人的脚——只是都是残缺的。残缺的身体像一个抱在女人胸前的破烂的布娃娃,又像一个特大号的婴儿,脸上每一个表情都极力张显着不平和怨恨。
女人怀中的人胸口捧着一块长长的木版,像极其父的灵位。
“看吧!看吧!只要你能听得懂他说什么,说吧!表达你的仰慕之情吧!”凌夫人那张没有表情的脸蹙缩出诡异的笑意,“看看我们都变成什么!——凤公子,我是一眼就能看透你那骨子里与生俱来的罪恶的!杀死折之淡烟的凶手,云崔嵬的新主人,你是来确认我们有没有能力再跟镜楼对着干是吧,你看到了?恩?你满意了?我们一会乖乖地、乖乖地闭嘴——乖乖地死,只求您不要再折磨我们!我们会说……镜楼万岁万岁——万万岁!哈哈哈——哈!”她大笑着向白衣公子跪拜下去,笑得满脸都是泪水。
“不是的、不是的——”溦涯的脸色被日光照得苍白,他向后退、退,退到门被撞开,才恢复了常态。看到那仅用瘦弱的双臂就可抱住一个家的妇人,他似是不忍,猛地转过身,快步离开了。
圆圆的坟头就像一个馒头,前面立起的石碑上刻出了馒头主人的名字:凤庭轩。
两把木剑斜插在坟头的一侧,代替了阴森的白幡。
双剑的剑身较一般的长剑更显单薄,在风中可以轻微的晃动.而两柄剑的剑柄更为奇怪,像是生生被一分为二而成.
——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时四伯要把凤家从洛阳搬到临川。因为路途艰辛漫长,四伯为凤家每个人都求了把辟邪木剑——除了他。他当时对此不以为然,但是溦涯却很执着。临行,溦涯用斧头把他的配剑劈成两半,一半给了他。
回想起来,他似乎有些明白了。当时似乎只有凤家的直系血亲才可佩带木剑,恐怕四伯是不想承认他姓凤。
他走到墓前看着那深深隽刻在石碑上的名字,突然叹气:“爹爹是怎么样的人呢?”
秦红鲤洒酒的手滞在空中,半晌才道:“很好的人。”
她又道:“你爹爹有个绰号,叫‘天下谁人不识’,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他为朋友两肋插刀,赴汤蹈火,又很是正义,所以他得罪了镜楼。最后果然被镜楼害死了。”
清泗只是看着墓碑上的名字自言自语:“他是个很多情的人吗?”
“不,”秦红鲤很快回答,又不由低下头笑,“他很专一,只爱萧韶一人——就是溦涯的娘亲,当时这传为武林佳话。你娘那时是薛青冷的未婚妻,却毫不隐瞒对他的爱慕,因此被世人唾弃……其实我能理解,”她的脸微泛出红,“她并不想拆散什么,只是一个女子遇到一个奇男子时表示的欣赏罢了。”
“那他后来怎么会跟我娘在一起?”
“除了他们,恐怕没有人知道了,”秦红鲤拍拍手上的尘土,站起身来,“我只知道在萧夫人诞下一子后,你爹就突然离开凤家。你娘一直跟着他闯荡江湖,数年来归,他们就带回了你。而当时萧韶已经不在。你的年纪跟大公子差不多,人们说早在萧韶怀上大公子后你爹就和你娘好上了,他在回凤家的路上就被镜楼暗杀,人们都说是报应。你娘也不知踪迹,有人说她去报仇,有人说她已殉情……不管怎样,由别人说去吧,你娘也是一个奇女子。”
清泗按住眉头,手指向下划过眼角,指尖微微有些湿润:“你现在就走吗?”
秦红鲤淡然一笑:“是啊,得走了,路遥等着我呢……总之你和大公子要好好保重。清泗,阿姨要留给你的最后一句话……”她按住清泗的肩膀,棕色的瞳人恬淡而温暖,“爱,爱你的家人,永远。”
她在少年的眸子里看到了反驳,但是清泗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你会明白的。”她放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