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十二

6、月光

　　夜已深了，空荡荡的室内体育场内发出一阵阵炸耳朵的声响，“嘭——嘭——嘭——”，就像从深渊传来的野兽孤鸣，深厚有力又绵长哀恸。只见一个颀长的身影正奋力挥舞着网球拍对着一堵墙击打着网球，白皙的脸上大汗淋漓，修得齐整的鬓角上也挂着几颗豆粒大的汗珠。他轻微地吁吁喘气，身子微微前弓，手臂和双腿即使屈着，也不难看出是修长匀称却不细弱的，稳稳当当地站着，迅速矫健地移动。
　　倾旭将手里的网球拍轻轻地垂落，他感觉到无力的身体正在扼住他的心脏，呼吸越来越沉重。“你这个做哥哥的要好好帮帮弟弟，不能只顾着自己。”父亲那冷冷地声音一直在他的耳边回荡，形成一股黑色的漩涡裹挟住整个空荡的体育管。
　　每周三次进行身体锻炼是倾旭的习惯，但是他只爱球类运动，最讨厌跑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觉得一旦跑了起来，他的终点总变成了下一个，旅途又过于孤寂，与其说讨厌，不如说是害怕吧。他像往常一样收拾好东西，关上室内的灯，从门口的自助贩卖机上买了一瓶水，这已经是今晚的第四瓶水了。穿过悠长的过道，玻璃栈外一轮银灰色的圆月悬在夜空中，也许因为过道里的灯未开，那月亮实在亮得张狂，与平时恹恹欲睡的残月有些不同。倾旭将手里的提包翻靠在肩上，踩着月光静静地走，颀长的影子偷偷地跟在身后。突然一阵轻柔的乐声从前方传来，先是像蜻蜓点水泛开的涟漪一样轻微，随着倾旭往前移动，那声音越来越清响，从舞蹈室传来，是首幽冷的古典曲子。
　　倾旭循声朝半掩的门窥去，只见一个匀称得普通的身影正摆出一个独脚站立，双手扬天的怪异姿势。如果这是一个古典舞蹈的动作，那么这位舞者身体的僵硬将会让所有观众的脸为之一僵。倾旭悄悄地挪了挪身子，探着身子越过那半掩着的门，不发出一点儿声响，可是看着那舞者笨拙的身体实在是忍不住哼笑出了声音。倾旭轻轻地扯出一个无意的笑，那跳舞的女孩像受惊的兔子立刻警觉地朝门口看去。一时间四目相对，倾旭这时候才看清楚那脸，在橘色的灯光下平整的脸，是范依依。倾旭想起了那本日记，满是心事的日记。那天清早，他趁着晨间的日光还尚未热烈，便到妍安所住的医院，笑着对前台说，刚刚在一张椅子下拾到一本笔记本，若有人寻，请交付，真是一次完美的窥探，秘密依然还是秘密呢！
　　依依见了倾旭，率先露出了识趣的笑容，尽量显得不那么尴尬，放下手脚，扯扯身上皱起的衣裳。倾旭似乎意识到自己刚才那一声哼笑有些伤人，便笑着解释道：“我……你跳的有点像喝醉了，站不稳的兔子。”说完又笑了起来。依依以为这话是嘲讽她，脸上青白相接，“我和施晓说了，我真的不会跳舞，身体太僵了，可她完全不听我的……”倾旭朝室内走来，将手里的包和水放在地上，默默地盘腿靠墙坐下，斜对着镜子，“你一个人跳到地老天荒，如果不能发现动作的问题所在，也不会有多大的进步，这样，我在旁边看着，有舞蹈的原版视频吗？我对照着给你点意见。”依依站在原地懵了一会儿，心想，这周倾旭虽然看起来像亲切随和的大男孩，可是也不像是自来熟，好心到为她这个仅见过几面的陌生人提供这等费心费力的帮助。她有些摸不透眼前这双笑眼，索性也不去追究，自己这烂摊子还得抓紧些，校庆的日子可就快到睫毛跟前了。
　　依依本来慢热得很，虽不像星卓那样冷厌待人，但是对初识的人总归是有些隔膜和不自然。但是，这周倾旭却是个怪人，对她就像相识已久的熟人，丝毫不显得生疏，那眉眼中的笑就像孩子一样显得毫无戒备。时间过得异常的慢，依依那僵直的身体因为倾旭的注目更加僵直，她心里犹豫着是否该找个合理的借口将他打发走，或者直截了当地说这会儿累了，是该回去了，可她刚来没多久。正当她心里琢磨着怎么开口，倾旭却略先说道：“我虽然不太了解古典舞，但是多少了解些其他的舞蹈，我想相通的一点是，跳舞时身体必须放松，你太在意动作是不是标准了，在意会让你的心更加紧张，而心会影响你的动作。” 倾旭盘腿坐在地上，仰着头看着依依，眼睛里似乎有星光在跳动。依依随即瞟向别处，双手前后的晃荡以显示自己尝试放松的努力。“我在这让你不自然了？”倾旭笑着问道。依依立马狂摇头，“不是，不是，我就是……我本来身体就僵，我外号依木头的。”说完，呵呵呵地自己傻笑几声以示自嘲，边笑边想着，自己与这周倾旭又不熟，他怎么突然关心起自己能不能跳好舞了，不自觉得提防起来。“因为施晓。”倾旭突然说道。他那双笑眼一旦锐利起来就像冰刀一样亮眼又具有穿透力，似乎看穿了依依心里的疑惑和顾虑，他继续说道：“校庆快了吧!施晓因为舞蹈的事应该费了不少心思，我的意思是你应该抓紧点。”依依听着这话意识到倾旭原来是担心自己给施晓拖后腿，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松了一大口气，一切还在轨道之内，莫大荣光、天之骄子不是个吃撑了的闲人，屈尊搭话原是为了心上人，还好，还好。依依心里轻松了，连带着身体也松软了不少，笑着说：“我知道，我明白。”倾旭却立即解释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他似乎害怕自己刚才那番话有些重，可谁知依依完全没有这感觉，若是他莫名其妙地对自己示好那才是该担心的，人总归是趋利避害的，周倾旭怕是看在施晓和妍安的面子上才友好对待自己，不过这与一些自认为高贵的高贵者有些不同。
　　今天的月亮可真够亮的，从体育馆出来时，依依抬头看着月亮心里感叹道，脑子里立马蹦出一句话，脱口而出，“我自己回去就行了，月亮挺亮的。”一说完，她立马又想扇自己一个耳刮子，倾旭可说了要送自己回去了？她实在是怕，想尽快离开，不知为什么，从来没有男生这么主动的靠近自己，而且还是个非同寻常的俊俏的男孩，她心底多少有些不安。范依依论色、才、财，哪样不是一般，若不是妍安也不会认识什么周倾旭，可周倾旭那股温柔让她有些难以置信，若他不是有所目的，那铁定是个傻子！“我没打算送你，可是我要回宿舍，不是得从你们宿舍经过吗？我们俩顺路。”倾旭低头看着依依抽搐的五官，使劲将嘴角的笑憋了回去。在回去的路上，清亮的月光将小道铺成了一道银光，依依急促的步伐踩在光上，脑子里不断幻想着身后那张温柔的笑脸突然狰狞，就要朝自己扑来，掐住自己的脖颈，越想，恐惧越是席卷而来，步伐更加急促。倾旭高高的个子即使有着一双修长坚实的腿，在就要小跑起来的依依身后也不得不迈些大步。
　　依依看见宿舍门后，连一句再见也未说，立即冲了进去。她呼呼喘着粗气，三步并两步狂奔进寝室，扣上门，看见天花板耀眼的灯光下蒋玉一手拿着电话正在嚷嚷，恍然间回到现实，才歇了口气。她不知道为什么，周倾旭什么也没有做，而且对她很友好，可是一股不知名的恐惧总是围绕她，他越是友好，她越是害怕。
　　倾旭站在原地，看着依依那狂奔离开的身影，抬头扫了一眼公寓楼，嘴角扯出一丝笑，心想这姑娘看来也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那事情就会有趣多了。
　　回到宿舍的依依将身上的东西卸了下来，放在桌子上，瘫坐在椅子上。一旁的蒋玉桌前摆着一本书，书桌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许多书，一摞一摞地胡乱堆在一块，只听她对着电话惊呼，“不是吧？真的，假的？你看清楚了？真是他们俩，还笑了？真够婊了，那周倾旭怎么办？她不会真看不出来周倾旭喜欢她吧？”依依听到周倾旭的名字，不自觉地警惕起来。
　　蒋玉一放下电话，目瞪口呆地盯着依依，“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我的天！”依依看着蒋玉夸张的表情，心里估摸着她又得开启无限时长讲述从哪里听到的八卦消息了。果然，蒋玉开始手舞足蹈地表示吃惊，“今天下午，施晓和杨星卓在靠近北门的咖啡厅约会被撞见了，我就说嘛，这个杨星卓之前还搞什么拒绝，装正人君子，果然还是禁不住富家漂亮小姐的诱惑，迟早答应。” 依依压抑着自己将要蹦出嗓子眼的惊讶声，一脸满不在乎地伪装成悠然的不可置信。她不自然地拨弄一下额前的头发，说道：“没看错吧？我看当初桌子态度挺决绝的。”蒋玉一脸坚定地说：“当时好几个人都看见了，他俩有说有笑的，杨星卓都笑了，你说怎么可能没事？看，这是照片！”蒋玉将手里的手机横在依依眼前，尽管偷怕的很糊，那屏幕上的杨星卓低着头浅笑，看着身旁的施晓，那真是难得一见的欢喜之笑。依依咽了咽一嘴的干苦，淡淡地笑了笑，移开落寞的双目，掩匿着苦涩说道：“随便吧，跟咱没关系。”
　　依依眼睛慢慢地耷拉下来，转身去了卫生间，蒋玉丝毫没有发现依依那瞬间没有光亮的双眼，依然自顾自地在说着话，说一些八卦，说自己最近有了考研的打算，说一些有的没的。依依没有再说话，耳边似乎也没了声音，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夜间两点了，依依清醒地睁着双眼，盯着天花板，那水泥板上染上一层水波一样的月光。蒋玉的沉沉的呼吸声在寂静中穿行，她闭上眼，悄悄地翻了个身，脑海中却闪过星卓的脸，她猛然睁开双眼，漆黑的空气钻进眼膜，直穿过胸膛钻进了心窝。不知怎么了，脸上突然一阵温热的液体流动，依依将脸使劲埋进枕头，嘴里默默念叨，“死心吧！死心吧！明天早起要上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