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十二

7、拼食

　　傍晚的太阳泛着白光，明明是初秋的光景，却还有残噬的夏天啃啮着身心，让人烦躁不已。倾旭从一栋砖红色的学院楼走出，一片方正的广场上整齐地停放着各色车辆，不远处的小道旁的树荫下是歪歪斜斜的自行车。空气中裹挟着一股燥热之气，倾旭轻轻吸了一口热气，顿觉得心里烦闷得很。
　　他扬起手里的申请表，快速扫了一眼，上面姓名那一栏赫然写着“杨星卓”几个字。这是施晓前几天拜托他的事情，听说杨星卓慕名想要旁听李铭教授的小组会，奈何他本人多次申请都未能得到李教授的许可。施晓知道倾旭和李教授关系亲密，若倾旭帮忙通通关系，或许可行。
　　一连几天，施晓都向倾旭问道：“李教授，他答应了没？”他只道：“我和他详细说了，说是求也不过分了，可李教授还是推脱不便。”倾旭当初爽朗地答应下来，可他心里却早早有了别的打算。自那天施晓拜托后，倾旭压根就没向李教授提起这事，拖了几天后，顺口和李教授提了一提，正如倾旭所料，李教授立即就答应了下来。这样一来，对于施晓有了交待，还显得自己这一连几天的哀求着实不易。倾旭虽然从不正面拒绝任何他能做到的事情，但是他心里的厌恶从不在脸上表露，而是像一根无形的芒刺一样蔓延在血液之中，在某一刻扎破血管四散开来。
　　倾旭上了车，随手将那张表扔在车中的副驾驶上，手机里传来李宿的信息，“看见施晓和杨星卓在暖时光，速来”。倾旭瞥了一眼信息，心无涟漪，他此刻只想赶紧开车回去，这郁热的空气让他难受极了。
　　突然，正在启动车子的倾旭透过车玻璃，瞥见斜前方一个熟悉的身影。林荫道旁，傍晚的日光从树叶的间隙穿过，白色的光圈星星点点地洒落在依依的身上。依依双肩挂着沉甸甸的书包，怀里堆着一摞高高的书。她双眉紧锁地看着身旁的自行车，试图将书放在车篮里，摆弄了半天发现根本无法全部装下，汗珠从微微胀红的圆脸上滑落，也许是不肯落山的日光和身上的负重让她略显疲乏和寒窘。
　　倾旭静静看着依依手足无措得像个孩子，想起李宿那条短信，突然脑海中蹦出些有趣的事情。他将车门推开，喊了一声“依依”，随即眉眼弯弯一笑，依依转身看着他，木木地嗯？了一声，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倾旭上前把他手里的书揽在怀里，笑着说：“真巧呀！我刚好从李教授那出来，看你拿这么多书，怪沉的，去哪？我捎你。”依依被这猝不及防的动作惊得慌乱，赶忙去夺他手里的书，嘴上连连说着：“不用不用，不沉不沉，也不远。”倾旭似乎没有听见依依的话，怀里的书也抱得紧紧的，自顾自地把书放在车的后座上，转头看着一脸惶然的依依，笑着说：“书包也放这吧。”
　　依依如一只被牧羊人驱赶得绵羊，而眼前这位牧羊人驱赶所用的鞭子便是他那张俊俏的脸庞上温柔的笑。因为热得不像话，她脸上冒着汗珠，却分明透着丝丝凉意。依依乖顺地把书包放在后座，正打算从后车门钻进去，没料想倾旭将副驾车门打开，做了个请的动作。依依弓着身子，一只悬空离地的脚只得轻轻放下，踌躇地猫进了副驾驶。
　　本以为不消多久就能到公寓楼群，可是车内短短的几分钟如同吊着大石头的秒针，不仅走不动还紧扯着要断了似的。依依脑子里总是闪过一两句话，想要说出来，又觉得太傻气，忖度着还是安静地待着更合时宜。她透过车窗朝外呆呆地看，窗外的景象飞一般的往后移动，突然耳边响起倾旭的声音。
　　“刚好我收到了李宿的消息，说他和妍安在暖时光，现在又刚好饭点，我们先吃饭，然后我再送你回公寓。”
　　依依摇摇手急切地婉拒，“要不，你在暖时光把我放下来，那儿离公寓也不远了。”
　　但此话一出，车刚好就到了暖时光门口，倾旭慢慢地将车停稳。他低下头悠悠地说：“其实，我之前和李宿约饭，可刚刚才知道他和妍安一起，突然反悔也不好，可是去了呢，免不了当个无聊的电灯泡，太尴尬了些，如果你在那的话，我觉得会好一些，你不能帮帮我吗？”
　　依依听他如此说，半信半疑，问道：“那……你怎么不早说？”
　　倾旭低着头笑了笑，又抬头朝依依看去，略带苦笑着说：“我打算说来着，一路上，你一直看着窗外发呆，我也不知道怎么开口，觉得你和妍安那么熟总不会拒绝吧！”
　　依依一时间也无话可说，心想这周倾旭也算是和自己一样顶着个榆木脑袋，是个不懂拒绝的人。他们一走进暖时光就听见叫唤声“倾旭、倾旭”，依依望向靠窗的位置，顿时呆住了，那儿一张长桌两两相对坐着四个人，背对门口而坐的人转头一瞥，正好和依依目光相撞，竟是杨星卓。倾旭大步流星的往前走去，抢先在李宿旁边坐下。那餐桌统共刚好够坐六人，一边三个，另一边也三个，妍安和李宿并排坐着，另一边是施晓和星卓，单单只剩星卓旁边的位置。依依见此情形，恨不得时间倒回到三分钟前，她打死也不会进这家餐厅，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听倾旭说：“坐呀！”她讪讪地坐下。倾旭问过他们点餐了没有，他们都说点过了，有一会儿了。妍安见这一大桌子不甚熟悉的人不知不觉就凑成了一桌，似乎总得说出个来由，便当下笑着说，本来约了倾旭，自己和李宿先到了，不料刚好遇见了施晓和星卓，干脆拼个桌更热闹。施晓只是笑笑，也不说话，星卓就更是沉默着，似乎俩人之间刚刚闹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妍安一见依依，便转了话题，问她怎么和倾旭一起来。依依就把她去经济学院楼帮蒋玉搬书，如何遇见了倾旭告知了一番。这一提起蒋玉，妍安免不了要多说几句她的不是，“就她还想着继续考研，自己那些破书都不肯亲自去拿，切！”这话明显是说给依依一人听的，可她也不能附和，只得眼睛向下瞟，只见妍安坐着轮椅，一只腿还打着石膏，马上转移话题，“你腿还没好，别老是跑来跑去的，还得麻烦李宿推你。”妍安马上揽起李宿的胳膊，头靠在他肩上，笑嘻嘻地说：“我让他推我去哪就去哪，这有什么麻烦的。”李宿头也轻轻靠着她，笑着说：“我不嫌麻烦。”
　　依依赶忙了呷了口水，不再作声。正在依依和妍安谈话期间，倾旭已经点好了自己的餐，询问依依要吃些什么，依依毫不犹豫地说要腊肠炒饭。倾旭好奇地问她这腊肠炒饭好吃吗，依依使劲点点头。倾旭便把前头自己勾的划掉，换了腊肠炒饭，笑着说自己也想试试。
　　那杨星卓看着眼前这一群无趣的人在谈着无趣的话，有些不耐烦地看着对面的墙上的秒钟在滴答滴答走。他想如果不是施晓，换做平时，这样的餐桌自己是如何也忍受不了的，他想象着自己摆脱了大脑的控制，往后一推椅子，便起身离开，走到了餐厅的外面，不管不顾地径直走着，任风也追不上。
　　手臂似乎被什么东西抵住，他的意识突然被拉回了现实，原来是施晓正用胳膊肘抵他的胳膊肘示意有人同他说话。倾旭笑着向他问候，表示初次见面的欣喜，他也仅仅是点点头以示友好。他不善于说漂亮话，更不喜欢聒噪，而这两样此时的倾旭竟全占了，也许他的谦逊有礼对初次见面的人是一种本能，但他友好地询问星卓各种情况，表现出对他极大的兴趣，以及兴趣之余莫名的欣赏却让星卓感到有些不适。
　　一旁的施晓对于今天如此多话的倾旭也感到奇怪，心想他那种对于任何人表现出的无防备的纯真和好奇总能够立马就拉近和陌生人的距离。倾旭问了一些关于星卓零碎的情况，突然想起来什么，恍然道：“对了，施晓生日快到了，到时候大家一起来如何？”
　　星卓拿起桌上的一杯水，轻轻的喝上一口，耳朵却高高竖起，听着妍安和李宿高声地应和着好，太好了，期望中的那个声音却久久没有响起。倾旭用他那装着一汪清水的眼睛看看星卓又看看依依，略带乞求地笑着说：“星卓和依依也来吧！”没等到俩人的回应，却等来了施晓冷冰冰地一句，“到底是谁过生日？你倒替我请人了。”她扭转着身子看向窗外，似乎那话不是向倾旭说的，而是对着不知怎么惹恼了她的空气说的。众人皆有些摸不着头脑，也不敢搭话，唯独星卓知道这话分明是对自己说的，他才是惹恼这位大小姐的罪人。
　　他回想十五分钟前，他走进这家餐厅时迎头撞上了施晓，心底莫名涌起一股怒火。对于一切的传言，他并不放在心上，那对他的生活可谓没有半点影响，但是施晓像个甩不开的泡泡糖粘在自己生活的相框里，在偌大的图书馆、人头攒动的食堂、无人问津的小卖铺、偏僻的林荫小道……她简直无处不在，而且她丝毫不屑于用偶然来掩饰她的热情，手里不是拿着些什么零食像逗猫逗狗似往自己手里塞，就是突然伪装成落难公主，什么饭卡丢了、自行车链掉了诸如此类，可她明明没必要骑自行车。一开始，他还出于正义感冷漠地应付着，渐渐地，他觉得这种赤裸裸的，不带丝毫尊严的追求对他将近是一种侮辱，似乎女孩只要对男孩献殷勤，男孩便不该过分的冷漠，何况是施晓这样女孩，她的喜欢对他，在旁人眼里已然是一种施舍。既然如此，坦然接受才是明智之举，可是他偏偏看不惯别人的施舍，也耻于和大众拥有一样的俗见。
　　由于时日累积的怨愤和先前的经验，当他在暖时光偶然遇见施晓时，他断定这绝对不是纯粹的偶遇。面对施晓那脸上突然绽开的笑容，没有丝毫伪装痕迹的欢喜的笑，不知为何，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生活被颠倒了，像是闯进了一头猛兽，恐惧和愤怒迫使他朝施晓吼出了一声，“都跟到这儿来了？你的脸皮有多厚？我不可能喜欢你，永远不可能。”施晓只是怔怔地站在点餐台旁，那一句误会了始终没有说出口，眼睛四下瞥一瞥，仍旧高傲的抬起头，接过店员手里递来的包装袋，那店员和周围的人一样，对于这两人毫无头绪的情绪对抗并无半点好奇心，面无表情地说：“这就是您上次落在我们这的东西。”施晓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男人，咬咬牙，不禁呵笑道：“我脸皮厚到能忍着被你大庭广众之下侮辱。”当那种不适的情绪被宣泄一通之后，他又觉得自己做了过分之事，特别是在一次真正的偶遇之下，误会显得他更加无理又无情。他略显愧疚，试图去抓她行将离去的手，打算委婉地道歉，一切还未发生却被一声叫唤打断，妍安和李宿朝他们招手，热情地邀请一起拼桌。星卓本可以果断地拒绝，可是那一刻他却希望施晓可以留下来，似乎她留下来接受了别人的邀请，是对自己的一种宽宥，他因此顺势也留下来，代表对之前的事情有所抱歉，因为与人发生不悦，却愿意和那人共进晚餐实在是莫大的宽容。
　　餐桌上大多时候响起的是瓷碗的碰撞声，偶尔响起妍安和李宿的说话声，他们似乎不太在意僵硬的气氛，而沉溺在两人世界中。施晓手里的筷子指着倾旭盘子里绿色的葱末，疑惑道：“你不是不吃葱吗？”她用筷子从倾旭的盘子中夹起那葱末，放到近处，试图看清那到底是不是令倾旭闻风丧胆的葱。旁边的星卓似乎抬眼看了看那筷子，继续默默地吃着。关于星卓到底有没有抬眼看那双筷子这件事，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困扰着依依。她一直觉得那是一种饱含嫉妒的眼神，为此她劝说自己，星卓是爱施晓的。但是，自从施晓死后，她开始怀疑自己，也许当初星卓并没有抬眼去看那双筷子，只是自己的某种臆想，为了劝说自己，星卓是爱施晓的。
　　倾旭笑了笑，夹起那绿色的葱末放进嘴里，说：“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吃葱了？”施晓眨了眨眼，脑海中闪现在倾旭家会餐的那些记忆片段，说道：“你……你妈妈不是说你不吃葱吗？每次去你家吃饭的时候，你妈总是跟厨房唠叨说，别放葱，你不爱吃。”“那是倾辰，我妈记错了。”倾旭笑着回道。施晓要是得到一个解释便很容易释怀，对于倾旭爱不爱吃葱的问题，她并不感兴趣，也许她只是想找些话题来打发沉默。相较而言，依依便更加关心这个问题，因为这道腊肠炒饭是她推荐的，她隐隐地觉得也许倾旭并不爱吃葱，为保持某种愉快的气氛而撒了谎，就像自己常做的事情一样。但是，多年以后，当她真正了解倾旭时，她才知道他没有说谎，他从不为了维持愉悦的气氛而说谎，也决不尝试他不爱吃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