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十二

5、朋友

　　白色是校医院的主色调，白得让人感到虚空和慌张。妍安躺在病床上，一只断腿打了石膏搁在床板上，肩膀左挪挪右移移，实在是待得难受。蒋玉手里拿着一只水果刀和一颗苹果，眼睛死死地盯着水果刀与苹果皮在自己笨拙的双手中划出细碎丑陋的形状。她一会儿就没了耐心，索性像切块似的把一只浑圆的苹果雕成了正方体模样。
　　“呐，削好了。”蒋玉将手上的苹果递到妍安面前。妍安的上身轻轻靠在床头，把清晨早起卷好的头发造型拨在肩膀两旁，以免被压得变形，时刻保持悦目的外表是她的日常习惯，即使是躺在病床上也不能阻挡她爱美的心。她用嫌恶的眼光看了一眼那惨不忍睹的苹果，眼神掠过一丝叹息，说道：“我不想吃了。”蒋玉一听这懒悠悠的话，一口火气就要冲出鼻孔，强忍着说：“你故意的吧！你刚刚说想吃，依依拜托我才帮你削的。”妍安嘟囔着：“我是想吃依依削的，又没让你削，而且你这削的也太丑了吧！”就这样，你一嘴我一句，就削苹果这件事，俩人又扯开了嘴皮子。不知从哪飘来了一句不染烟火气的调侃话，“呦！看来你们俩关系不错呀！”蒋玉和妍安转头看见轻倚在门旁的施晓，她双手交叉环抱胸前，脸上那一抹笑意轻蔑又耐人寻味。她的旁边站着一位高高胖胖的黑西装男人，像一只硕大的黑熊，憨憨地抱着一束百合花。
　　施晓从男人手里接过花束，将百合花放在床头柜，环顾四周，又将目光落在妍安那条石膏腿上，“怎么那么不小心呢？你舍友范依依呢？”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似乎暴露了施晓来此处的目的，蒋玉斜眼看着她像猫一样踱来踱去的身影，刚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妍安抢了话头，只得将手里无处安放的苹果往自己嘴里塞。“依依刚刚出去了，她昨天丢了东西，去前台找了！谢谢你来看我！”妍安肃然挺直了身子。施晓一只手轻轻抚着妍安的腿，平日云淡风轻的脸拧出无奈和惋惜的表情，“看来，校庆的舞蹈你是没办法参加了!”默默坐在一旁的蒋玉听到这话，幸灾乐祸地哼笑一声，却被妍安一个狠狠的眼神瞪了回去。妍安立马接住话，笑着说：“我这样是不行了，但是……但是我能推荐一个人，依依可以呀，再重新找人的话，那多麻烦呀！依依之前学过舞蹈，还稍微有点底子的。”蒋玉那充满疑惑的双眼，朝妍安看去，眉毛眼皮上下乱窜，暗暗示意道 “你干嘛撒谎？”
　　妍安毫不理会蒋玉在那挤眉弄眼，继续殷切地说：“依依和星卓还挺熟的……”还没等妍安说完，施晓突然眼睛一亮，急切地插起话来，“那星卓对范依依有意思吗？”刚脱口，施晓随即后悔起来，心想这话问得未免太跌价了。妍安和蒋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俩人都嗤笑起来，蒋玉更是笑得左摇右晃，手里的苹果一不小心滑落在地。
　　“诶！依依，快进来。”狂笑不止的蒋玉瞥见门口一个圆圆的脑袋从那高大的西装男人身后探出来，像只钻出洞的鼹鼠，施晓和妍安随即看去。依依见病房门口挡了个大块头，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着急探头进去一窥，目光正巧撞见施晓，她下意识地想溜，可那大黑熊西装男迅疾领会了施晓抛来的眼神，敏捷地拽住依依的后领子，那手似魔鬼从地狱伸来，顷刻间，依依感觉到脖颈一圈火焰在燃烧，她只好转而笑着说：“大家都在呀，挺热闹的。”蒋玉捂着肚子笑，迫不及待地要告诉依依她近些日子听到的最有趣的事，“依依，你知道刚才施晓说啥了吗？”依依边把刚找回的笔记本紧紧握在手心，边摇了摇头，“她问杨桌子是不是对你有意思。”随即又狂笑起来，气息也快笑断了，为了继续说话，才尽力平定情绪，可依然抽笑着，“不是，我说你怎么那么生气呢，今天还特意拿看病的幌子找依依，原来是觉得桌子拒绝你是因为依依呀？我······哈哈哈，桌子一口一个依木头，见着她就像见着傻子似的，你觉得他那么自以为是的人会喜欢傻子吗？”依依尴尬地站在原地，露出勉强的微笑。妍安嫌恶地剜了一眼蒋玉，她只知道蒋玉平时说话不过脑子，可没成想是个连脑子也没有的，她的眼睛偷偷瞥向一动不动的依依，强颜笑意说：“桌子，哦，不是，星卓，和我们算不上多亲密，但是也算是熟人了，依依这样的女孩应该不是他的菜，他喜欢……”她顿了顿，偷偷瞥了瞥依依，“狂……狂野一点的，我们依依太娴静了。”在一旁的蒋玉，“噗嗤”一声，她实在是憋不住了，“狂野……什么……噗！”依依从后面以迅风的速度冲上来捂住蒋玉的嘴巴，微笑道：“蒋玉性格太开朗了，走哪都爱笑，我和杨星卓真的半点关系都没有，一点也不熟，至于传言的事，我和蒋玉跟你道歉，我们不是有意的，对不起。”蒋玉听见传言的事，立马安分下来，也不去挣依依的手，垂下眼睛默不作声，床上的妍安却小声嘀咕着：“道歉也该某人道歉。”
　　施晓盯着依依那双像绵羊一样温驯又藏着点恐惧的双眼，问道：“星卓家住哪？”“莲花东路37号。”“星卓父母从事什么职业？”“教师。”“星卓最讨厌吃什么？”“葱。”施晓一连串的炮轰让依依像个没有防护墙的小土堆，瞬间炸得尘土飞扬。施晓的神色如同从寒冬越过早春，冰冷细微揣度的目光突然变得明朗，笑语道：“看来你挺了解他的嘛！明天下午四点，舞蹈室见。哦，对了，待会我会列一张关于星卓的基本情况疑问单发你手机上，麻烦你帮帮忙，谢谢，朋友！”她说完话，一只手伸出来，示意握手，一只眼睛俏皮地眨了眨，好似狐狸在说，抓住了。不待依依婉拒这盛邀，那胖西装男早已挡在施晓身后，护着她离开病房。
　　“耶！一切尽在掌握中。”妍安悠悠地晃着她的剪刀手，像个游戏后得逞的孩子，但尽量克制她的欣喜和胜利者优雅的姿态。依依看看妍安，再瞅瞅蒋玉，无奈地近乎哀求地说：“我，我跳舞？这不是变相地让猪上树吗？”蒋玉又捧腹大笑起来，“别看依依木木的，说话总是形象生动，抓住精髓，我已经有画面感了。”依依对自己总是自知的，她真的没有任何信心。妍安却管不着依依此时的心境，和施晓这条线可算是稳稳地搭上了。摔了腿却拉上依依这个宝贝，依依和星卓算是发小，虽说不亲密，但星卓本就是个淡性子，也就能和旧识的依依说上几句话，这眼下，施晓想要套些星卓的情况，还不得曲线救国，靠依依呐！妍安心里的如意算盘噼里啪啦一顿打，窃喜一番。
　　大学的创业潮像夜晚的海潮，寂静之中突然高涨，临近毕业的一部分学生面对未来，不像多数人那样迷茫。他们充满自信地认为，投入一项自己打造的事业中去是最具有故事感的青春。莫城大学近来有许多的学生站在那间宽阔的红色大礼堂，激情昂扬地讲述自己的创业计划，号召志同道合者。像依依这样毫无冒险精神的人是不会对创业感到一丁点儿兴趣，但总免不了学校的强压。不爱管制学生的辅导员每次下达命令时，总是充满了人文关怀的意味，听听去吧，总归是没有坏处，支持支持这些奋斗中的青年；既然没本事创业，总得做个充数的观众，给那台上的人一些鼓励，免得台下过于凄凉。这话明白些说，不就是，必须去听那创业讲座，管你创不创业呢？学校的面子、排场那才是问题哩！
　　依依和蒋玉寻到一个靠边的位置坐下，蒋玉挺着身子探着头，朝那布置得红亮亮的阔舞台望去，依依纳闷道：“看什么？”蒋玉眼睛四处瞟着，“看看有没有长得好看的帅哥，这台上的人里面，以后指不定出个什么大老板、企业家什么的。”依依边从包里拿出一本食谱边无奈地笑了笑，“你之前不还天天念着周倾旭吗？”蒋玉一双灰溜溜的大眼睛像泄了气的皮球，从圆鼓鼓到蔫瘪瘪，随即又扬起眼皮，笑着说：“开玩笑都不行呀，你以为周倾旭是什么……呃，阿猫阿狗呀，他那条件，眼光自然高了，我是不识趣的人吗？还有，我听李宿说，他应该心里有人了，不然那么多姑娘追他，也没见他回一个眼色……”依依任由蒋玉啪嗒啪嗒地讲了一连串，也不去听台上那位操着不知哪里的口音的青年讲述他宏伟的创业蓝图，在喧闹的人群里，静静地看着一本菜谱。看这东西并不是过于无聊的原因，而是由于她的新工作。在一次偶然的浏览实习工作时，看到一家杂志社招收美食编辑，瞬间拽住了她的眼球。她心里暗想，这工作应该有趣吧，看起来也简单，可上次去面试，面试官第一个问题是，“你知道在我国有几大菜系吗？”依依脑子里蹦出喜欢的美食文化公选课里老师讲的那些东西，一股脑说了一大堆，问的、没问的都讲了一通，那面试官诡异地微笑着，最后依依竟然被录用了。她实在不懂什么美食，只因为爱上美食文化公选课，那课有些意思，老师也风趣幽默，一些东西听了一耳朵，没料想真派上了用场。她对待许多事情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看到什么职位就去碰碰运气。有时候她很难想象自己能干好一件事情，她总觉得自己无知又无能，远大的理想实在不适合她，能干什么、今后干什么不是她能决定的，一半靠运气，一半靠脚步，走到哪里都是未知。前几次找实习工作，她只是呆呆地笑，面试官问，她就回应，生怕说错一句话。那面前的人问她，你在这方面有何优势？她只说，努力和真诚。那面前的人嘴角掠过一丝笑意，好似在憋笑。几次面试下来，结果都是不尽人意，但这次真是天降好运，她自然得抓紧了解些饮食文化知识。
　　依依正看得出神，一个玻璃罐“嗒”的一声置在桌上，玻璃罐里塞满了裹着鲜红辣油和姜蒜的腌鱼干。依依抬头一看，星卓正站在眼前，面无表情地指着那罐鱼，声音也毫无起伏，“我昨天回家，你妈看见了，给我塞了一罐鱼给你捎过来。”他说完正要走，又回转身来，从包里掏出另一罐腌鱼干，“你妈给我塞得，我不爱吃，你自己解决吧！”一旁的蒋玉忙抢了过来，抱在怀里，“给我，给我，依依妈妈做的鱼干，可好吃了。”依依默默地把鱼干放进包里，又自顾地埋头去看那书，眼睛却斜瞟着星卓，只见他放下书包，坐在蒋玉前面的空座上，手上一张纸放在桌子上静静地听着台上人的讲话，从她的角度看去，那纸上的内容一览无余，那是一张李铭教授研讨小组的旁听申请书。这李铭在莫大是有名的金融学教授，那在全国也是数一数二的，之前李宿为了进他的研讨小组也是托了周倾旭的光照。周倾旭作为李铭教授的好友周宇华的儿子，李铭对他本就亲近些，而且他看倾旭为人有礼谦逊，有时候能细心地发现别人看不见的问题，却不高扬显露，对他更是喜爱，他为李宿求个名额，自然是容易的。依依想着星卓学的新闻学，为何对金融也起了兴趣。
　　耐不住闲的蒋玉瞅瞅星卓那旁若无人的认真模样，拉长声音问道：“嗯？桌子，你这是对创业感兴趣了？你不是早就签了公司吗？整个新闻媒体行业最牛的公司都入不了你的法眼，你这是要抛弃工作，创业去？”星卓双目继续盯着前方，“我就是听听，什么时候都能学些东西，总比你们坐在这看些杂七杂八的，玩手机强。”依依敏锐地挺起身子，看看手里的食谱，又转头看看旁边拿着手机的蒋玉，心里想，这说的不是我俩吗？蒋玉翻了个朝天白眼，又甩了个眼色给依依，心里嘀咕着，“就你厉害，装什么装。”
　　讲座结束后，人流涌动，依依看着前方的星卓径直地朝门口走去，他真的只是来听讲座的，顺便捎罐他不爱吃的鱼？一次又一次，你在期待什么？或许，他真的只是一个把自己当朋友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