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十二

2、传言

　　周倾旭第一眼看到施晓时，仔细地观察了很久。不自觉地静静观察一个人是他年幼时就形成的习惯，也许是因为父亲不善言谈而继母又过于客气，倾旭不得不通过察言观色去揣摩他们的言语和动作之外的含义，久而久之，这便成为一种与血液共存的“毒瘾”，让他时刻充满揣测、怀疑、防卫。
　　他的父亲是一位颇为成功的商人，有着商人特有的犀利和严谨，即使在家庭生活中，父亲也难以摆脱这种令人窒息的严正态度，对他的两个儿子淡薄而苛刻。倾旭并不埋怨父亲给予他过少的温柔，他崇敬父亲，以他为傲。在他还是幼童的时候，他就通过父亲脸上那明暗变化，懂得了所有学科得到最优，刻苦钻研一切技艺才能得到父亲的奖赏。他对于这样的奖赏游戏乐在其中，虽然他并非能够每次都让父亲满意，但是他正在逐渐成长，失误已经越来越少，他的野心不过是超越父亲，成为游戏的主，而不是客。由于父亲喜欢施晓，不仅仅当作后辈来喜欢，而是当成能够增添品阶的宝石来喜欢，父亲若是相中施晓，那么施晓就是倾旭所求，让父亲尽可能满意是尤为重要的生存法则。
　　耀眼的人周围从不缺少欣赏的目光，倾旭就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眼便能轻易拽住众人眼球的闪烁点，阳光帅气的外形，不笑的时候像沉思的雕塑，一笑便如翠石投向清泉划开的涟漪般清爽，拨弄他人心弦；时而深沉如海，眼睛如黑夜悬星河，时而阳光爽朗，温煦的光晕从他身上散漫到周围，没有人会不喜欢这样的男孩，任何时刻都让人觉得舒服又美好。
　　他决定去喜欢施晓，没错，决定去喜欢。对他来说任何事情都需要尽量用意志来控制，否则疯狂就会支配他的人生。施晓和倾旭虽然从少年时期就已经相识，但除了相识之外，他们的关系并没有更进一步。这并不是因为倾旭缺乏魅力，相反，过于有魅力让倾旭失去了神秘感，他的优秀似乎是一览无余的坦露着，这没法激起施晓的好奇心，而她又是那种爱好心灵探险的女孩。
　　周四下午，沉闷的天空下起了小雨，并不爽朗，而是像个苍黄的筛子筛着沉甸甸的沙子似的往下掉。倾旭早早地来到了教室，准备上公选课，饮食文化，他对这个课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只是想尝试着靠近施晓一些。渐渐地，学生三三两两地走进教室，一个大教室不一会儿便被填的满满当当。李宿不知从哪冲到倾旭面前，后面跟着他新晋的小女友——张妍安。李宿的脸拧成一张皱纸，神秘中又带着些愠怒，说：“你听说了没？”倾旭看见他，眉眼温和绽开，回道：“什么事？”“施晓和杨星卓的事，听说施晓和杨星卓告白被拒了，操！施晓这是什么眼光。”倾旭听了，心里一紧，但依然面不改色，似乎关切地问：“那她还好吧？”李宿见倾旭虽没有多说什么，但心底也有几分猜想，他不能确定倾旭对于施晓是不是爱情那样的喜欢，但绝不是朋友般的喜欢，即使他从未坦白过，但分明就是奇怪的感觉，就像孩子看见糖果那样，这种暧昧早就成为了熟人间的共识。他略显气愤道：“施晓眼睛是不是有毛病呀，你比杨星卓，那简直就是珠穆朗玛峰和那马……马什么海沟，就那个最深的。”倾旭笑着说：“马里亚纳海沟。”倾旭边笑着，边瞥见施晓进了教室，他或许应该表现出一丝伤感吗？因为自己想要倾心的姑娘喜欢的是别的男孩，可是他一点也不觉得有任何不快，除了有些惊愕，对于他来说一切事情若不到最后的结果都是没有丝毫意义的，就像战争一样,只有在结束的时候才彰显它的意义，所谓的爱情不也如此吗？倾旭看着施晓像一朵悬空的白云迎面走来，清冷中带着高傲。李宿咧着嘴朝她招手，妍安也跟着殷勤地笑，她漫不经心地说：“你们来得挺早呀！”像多年的好友一样随意自如地一屁股坐在倾旭旁边，倾旭以同样随意自如的方式回应。李宿一向自认为很了解倾旭，从见到他第一眼开始，听到他说出的第一句话，看见他的第一个动作，他就明白了，这个在人们口中传得沸沸扬扬的富家公子只不过是一个心思单纯，不懂拒绝，习惯倾力去做一切事情的透明人，就像长辈口中常常夸耀的那一类孩子。唯一值得诟病的就是他对于情感的把握显得过于稚嫩，该冷淡如水时，表现得过于热情如火，该热情如火时却冷淡如水。李宿不能道清那奇怪的感觉，他姑且将此归咎于从小颇受宠爱和保护的孩子不善于交际。这于李宿却是个便利，好运迎面向李宿奔来，他一把抓住，和一位富家公子做朋友这是极少数人能够享有的殊荣，何况这是一位平易近人并且在各方面都不吝于伸出援手的朋友。
　　在最后的几分钟，杨星卓走进了教室，他左侧的肩膀湿了一大片，雨水蔓延至手臂，其他地方却是干爽的，手里并没有拿着伞，施晓从他身影闪现在门口时就尤为仔细地盯着他。当他的身后突然冒出一张令她陌生又厌恶的脸时，施晓意识到关于如今散漫在整个校园的传言也许并不简单，那个随着星卓走进的女生范依依正如有人说的那样，是有预谋地散播着传言，至于这样做的目的除了施晓心中想到的那一个，别无其他。星卓坐到了最前一排唯一一个空位上，神情专注地开始准备上课，而最后进场的依依正在四处张望着寻找一个空座位，在猎奇的时代，这样有趣味的课程在大学总是满座的，不少选课之外的学生都是慕名而来。依依站在墙角足足站了一分多钟，眼睛急切地转动，终于瞥见一个空位置，她欣喜地奔向那个座位，却被旁边那位高傲挺立而坐的女孩掳住了目光，是施晓呀！她刚要坐上去，一只纤葱玉手横亘在桌上，将一本书拍在上面，力道适中，愤怒中带着克制。施晓那两片冰薄的嘴唇，吐出两个没有温度的字，“有人！”一旁的妍安嗅到了空气中飘散的硝烟味，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想为自己的朋友说些什么，可是却对施晓有着一种不敢冒犯的奇怪感觉，最终还是没能吐出一个字。李宿自然是惊异于这个从来不耍脾气，任何时候都保持体面的姑娘竟然也有正面为难他人的时候，但倾旭并不觉得有多奇怪，在他的世界里每一个人都是伪装的高手，在厌恶的时候表现出厌恶才是最真实的她。
　　依依深深感受到到施晓身上那股莫名其妙的敌意，有一瞬间她被震呆了，不过即刻从中抽离出来，最后一次搜寻教室的每个角落，便故作落落大方地在教室的过道阶梯上铺了一本书，坐了下来。她的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难堪，心里却翻涌着滚烫的浪潮，在将近两百人的目光注视下，她成了一位即使坐在地上听课，也要顽固地把持尊严的小丑。一整节课，那本放置在空座位上的书成了全场最高贵的观众，用戏谑的目光看着依依表演着滑稽戏。
　　上完课后，依依没有陷落在这些芝麻大小的烦心事中，立即冲出了教室，临将毕业的她正在为自己今后的茫然生活奔波。一个小公司的面试有些不尽人意，傍晚归来，落得满身疲惫，雨水浸湿了她的薄皮鞋，她扶着楼梯一步步往上爬，临近那扇紧闭的木漆门时，听见宿舍里传来怒吼与争吵声，震荡在整个楼道中。其间往来的学生交头窃窃私语，想要一窥那门内激烈的战况。依依知道熟悉的硝烟又燃起了，频繁且隆重，她无奈地推开门。
　　蒋玉坐在书桌旁，仰着粗红的脖子朝坐在床上的妍安破口大骂，唾沫横飞，“我就说了，怎么的，关你屁事！我说的那都是事实，可不是什么谣言。你现在热脸贴上了金屁股，就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天天说话阴阳怪气的，脸被屁熏臭了，知道吗？”依依听这话，心里便猜出来几分争吵的缘由。蒋玉和妍安在初进莫大的时候，关系也许不那么亲密，但也是友好的，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没有任何预兆的，相处的日常有了些火药味。雷厉风行的蒋玉看不惯妍安自作娇态地与人迎合，脾气温顺的妍安看不得蒋玉随心所欲地表露情绪，渐渐地，两人从大事小怼变成了小事大闹，偶尔也不管不顾地大打出手。夹在中间的依依不知不觉成了夹生饭，吞也不是，吐也不是，自己偏是个不敢得罪人的温性子，只得煮成一锅粥，像和稀泥似地搅拌，想要调和紧张的气氛。这眼下，她又得开始和稀泥了。
　　依依讷讷地站在门边，转头看那木漆门是否关紧实了，她硬挤出僵硬的笑容说：“这又是怎么了，有什么事好好说呀！”蒋玉骂得正起劲，妍安随着她泼赖去，她坐在床上拿着镜子故作优雅地抚摸着脸上的面膜，瞧也不瞧蒋玉一眼，可一听到什么贴金屁股的话，蒋玉这是在影射自己与李宿恋爱，从而和周倾旭、施晓走得近了些，心里顿时来了火气。她“砰”地一声从床板上弹起来，将脸上的面膜撕下，攥成一团，甩向妍安，“放你妈的狗屎尿屁，你嘴怎么脏得跟垃圾场一样，到处嚼人家施晓的舌根，依依还莫名给你背了黑锅，你还有理了，怪不得谈了那么多男人，最后都没戏，谁他么受得了你这个臭嘴巴，鬼巫婆。”蒋玉本就霸道一些，一张面膜生生地打在脸上，就像被甩了一记耳光般屈辱，脖颈上的血流窜到了头顶，嘴里嚷着、叫着“他妈的！”，跳起来就要去抓床上的妍安。依依眼疾手快，一把拦腰截住蒋玉，喘着粗气安抚道：“别，别，别动手，有事说事，干嘛呀！”劝架从来都是依依的弱项，她在长期的劝架经历中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与人最难的便是言语的屈服，因此不要试图在激烈的争斗中让一方低下她高昂的头颅，尽快平息争吵的办法似乎只有时间，双方闹够了，累了，激情退却了，便平静了。依依死死地抱住蒋玉，任她拼命地挣，随她嘴里轰出些难听的话，就这样抱着她半小时。蒋玉水也不喝地骂了妍安半小时，妍安左顶一句，右回一句，怒气不重，却句句锋利无比，直抵蒋玉的心窝子。最后，蒋玉似乎嘴干了，停了下来，依依两只胳膊麻了，乏力地松开，蒋玉喝了口水，将水杯往妍安的书桌上一摔，水四散溅在书上，愤恨地冲出门外，留下一句“跟你在一个空间呼吸都觉得恶心。”妍安无奈地看着那淌着水的书桌，怒吼道：“你有病呀，疯婆子！什么素质？”一场争吵最后由一人的离场结束，若不是如此，这吵闹大概能延续至天明。
　　蒋玉离开宿舍后直到凌晨也没有回来，依依辗转反侧睡不着觉，一边看着手机里的时间，心里有些担心；一边听着妍安叨叨着一肚子的闷气。从妍安口中，依依终于明白下午那堂课上，施晓那眼神中毫无由来的敌意并非真的没有由来。蒋玉自从看见树影下那场被拒的告白后，耐不住秘密藏在心里的痒痒劲，一不小心或者说是毫不小心地在水房讲述自己所见的那一幕，她的确发挥了自己天生的感染力，讲得绘声绘色，听的人都睁大眼睛盯着她，手里动作停了下来，似乎是在听什么奇闻异事。她为了证实自己所说确实，便扯上了依依，说道：“你们不信去问依依，她也见着了。”传言不消一晚上便遍布全校，如果是一个乞丐的爱情，人们很难提起兴趣，因为很少有人会多瞥一眼乞丐，可这故事是关于施晓的，在莫大有着极高话题度的姑娘，人们便都提起了兴趣。一传十，十传百，传到施晓耳边时，她正从舞蹈室的浴室出来，听见旁边的女孩正嬉笑着说着自己“传奇故事”，一个众人追捧的漂亮富家女孩竟被个普通小子拒绝了，她心里一躁，狠狠扭紧手里的湿毛巾，拧得干透，简直要断成两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