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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第88章 求死不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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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谢怀瑾踉跄着落荒而逃的背影,谢临眉间轻蹙着,眼底是一片荒芜的死寂。
曾几何时,有个人温柔地亲吻着他的眉眼嘴唇,额头抵着额头,温热地,附在他耳边缱绻低语,是他在这寥寥尘世里最温柔的眷恋。
那人说,等我回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低柔的嗓音里透着沉稳与坚定,平素深沉淡漠的眼眸里柔情满溢,仿佛有说不尽的情意直抵心里最柔软的角落。
那千回百转的情愫仿佛还萦绕在心头,被他环抱过的身体仿佛还残余着温热,一切都清晰得犹在昨日。
可为什么,那个暗卫会说那人坠崖身亡?为什么谢怀瑾会告诉他那个人已经死了?
一片空白的朦胧间,头突然针扎似的疼起来,当日种种如潮水倒灌般生硬地涌了进来,一片酸涩的窒息。
他死了,从此世上再无沈承渊。
为什么要救他呢。他原已见到了那人,以为再无什么能分离他们了,却为何非要硬生生将他从梦中扯起来呢?
他已经将最爱的人带累至死,又有何颜面苟活于世?如今他已是万念俱灰,再没什么盼头,这样孤独一人在世上活着,就算能长命百岁,又有什么意思?
最痛苦时,他不是没想过自尽,可身边宫人无时无刻不紧紧紧盯着,生怕一个眨眼一个走神就叫他出了差池,即便是夜里也有人轮番守着,哪怕他用尽全身力气以头撞柱,不过半刻便会被人发现救起,除却徒增个伤口外根本无用。
偌大的紫宸殿,竟被生生布置成了一个专为他而设的牢笼,连死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去。
既然如此,他也就不去白费力气做这些无用功了。他对自己的身子很清楚,只要不用药,总有一日会死。
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心念既决,他便合上眼只等着那日来临。无论小九儿如何哭告哀求,谢怀瑾怎样百般劝解,都漠然地一概不予理睬。
其实若是鬼医出手,用些手段让他昏睡过去,在不知不觉中给他灌药也不是不可,但鬼医却不愿也不忍再如此了。何况以后用药的时候还很多,总也不能次次都这般。
眼见着鬼医先前所做努力都要付诸东流,谢怀瑾终于再等不下去。自从分明了心思,他便早已无法离开谢临,又岂能眼睁睁看着他决绝赴死?
他为留住此人在身边所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今日么?如今人既已留住,只要活下来,天长日久,无可维系的感情就会日渐消磨淡薄,终有一日他会忘记那人,他们重新开始。
可这一切美好的前提,是他必须活下来。
利诱行不通,那便只有威逼。
他捏准了谢临心善,且沈承渊的死终究与他难脱干系,他必定无法忍受无辜之人再为其送命。
于是他再度把当日谢临昏迷不醒时的威胁搬出来,这一次却是酸涩苦辣五味陈杂。他本想好好待他,两人从头开始,再不伤他迫他,却终究还是不能。
他说:“若你执意如此,也罢,等你去了,朕便下旨,这紫宸殿上上下下所有人与你陪葬。还有皇后,朕知道你这一走,她必会舍不得,不如也下旨赐她一死。如此,你这一路倒也热闹。”
强撑作冷面说完这些,他几乎不敢看谢临的表情,只一味垂着眼,目光落在谢临搭在被外苍白细瘦的手上,竟没有勇气伸手触碰。
谢临听完,终于抬头看向他,了无生意的眼底隐有一簇暗火涌动,撕裂了沉沉灰暗。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几将下唇咬出一排血印来:“谢怀瑾,你……”
话到中途却又顿住了。
要说什么呢?拿别人的性命来威胁他,可真卑鄙?可他不是早就知道了吗。谢怀瑾从来如此我行我素,何时想过他的感受?这回不过也是一样,只因自己不愿承受失去的苦楚,便强硬逼迫他活着,哪怕这于他而言是生不如死的煎熬。
相识十多年,果然知他至深,连他的死穴都拿捏得如此得当。他不畏死,却不能眼睁睁看着旁人因他而死。
到最后,不过是他再度妥协,面无表情地接过药碗一饮而尽,仿佛那苦涩至极令人闻之作呕的药只是一碗白水。
鬼医开方子时洋洋洒洒一页纸,一碗药熬制出来也并不少,被他这么一口气饮尽,放下碗时就微微有些气喘,有来不及吞咽的药汁顺着淡无血色的唇角滑落下来。
谢怀瑾下意识地抬手想替他擦去,谢临却已偏头避开他伸过来的手,自己抬起袖子随意一抹,淡淡道:“药我既喝了,那你也该答应我,不再伤害我身边的人。”
谢怀瑾落空的手在空中顿了片刻,轻轻垂落下来,一时不知该喜该悲,勉强露出个笑容来:“那是自然。你若乖乖养病,朕又岂会为难他们。”
“好,”谢临也随之笑了,笑意却冻结在唇边,眼角眉梢皆是冰冷的自嘲,“君无戏言。”
那日以后,谢临果真不再一心求死,给他什么他就喝什么,来者不拒,顺从乖巧的不行。
但他开始整夜整夜的睡不好,无论点多少安神香也没用。他时常做些不知所谓的梦,梦里他离那人愈来愈远,任他声嘶力竭地哭喊追逐,终究是再见不着那人身影,梦醒徒留心头无尽空茫,泪湿软枕,睁着眼对着淡黄帐顶直至天明。
他对待下人也不再如前几日那般视而不见,有时也同他们说几句话,甚至对小九儿也不若以往冷淡,多了几分耐心温柔。
小九儿对此虽受宠若惊,却隐约觉得心里不安,对着突然间就变了一个人似的公子,总觉得他整个人都虚无缥缈得厉害,仿佛下一刻便要就这么消失不见了。
鬼医见谢临真的肯开始服药,心下虽大松口气,仍是按捺不住好奇,便在某日改了张药性温和些的方子后,往紫宸殿里跑了一趟。
现在宫里都知道,若要见皇上,必定要来紫宸殿找。外头盛传皇上对这位小公子如何盛宠到几乎寸步不离,其实两人相见并不多。一个躺在内殿,一个守在外殿,不过一道门,却始终没有勇气推开。
相隔咫尺,远如天涯。
鬼医也不与他寒暄,直奔主题地问出心中疑惑来。谢怀瑾自然也不会对他隐瞒,将自己以旁人性命要挟之事尽数告知,说话间神色平静,内心却惊涛骇浪翻滚不休,自己都被震得生疼,却又无法将那疼痛宣之于口,只能生生咽下。
鬼医听了,神色复杂地看了他半晌,才叹惋似的说了句:“小阿临估计这辈子都难原谅你了。”
谢怀瑾闻言只是苦笑。
他又何尝不知,他又何尝愿意如此。可为了让谢临活下来,只能再次闭着眼扬起手狠狠地戳他伤口,哪怕自己也是一样的鲜血淋漓。
既然总要有人来做这个恶人,那也只能由他亲自来当。
“我这些年伤他那么多次,再添这一次又能如何?他真恨我一辈子也罢了。”谢怀瑾惨淡一笑,声音轻如自语,“只要他能好好活着。”
随后几日,谢怀瑾依然常常歇在紫宸殿里,许是怕他夜里想东想西不好好睡,又或许只是放心不下,便常在夜半熄灯时分进内殿来,轻手轻脚爬上床去守着他睡,睡着睡着就不自觉手臂一捞,习惯性地将人抱进了怀里。
睡得迷迷糊糊间谢怀瑾察觉出怀里的人微微一挣,但他白日里批了一整天奏折实在累了,也就安抚性地在他背上拍了拍,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乖……睡吧啊,朕什么也不做。”
于是谢临依言不再动弹。
夜色浓沉,一缕清辉悄然入户,映上少年苍白的脸,也映亮他黑沉眸中浮泛起的浅浅一层决绝。
如此又过了几日,到第十二天上,鬼医又把着脉细细诊了一番,末了起身拍拍谢临的肩,眯了眯眼笑道:“恭喜你啊小阿临,终于不必再时时卧床,可以适当下床走动了。”
小九儿欣喜不已,险些当场落泪,只道公子这是身子快要大好了。
“多谢鬼医大人。”谢临微微勾了勾唇,朝他感激一笑,那笑容竟似是空的一般,浮在面上轻薄的一层。
这些日子以来,他虽不如往日那般对外界毫无反应,消沉之色却依然不去,眉眼间一派冷淡漠然,竟无分毫喜色。
见他如此,小九儿不由有些讪讪,心底一沉,先前的欣喜也褪去大半,眼角耷拉了下来。
公子……到底还是放不下那人啊。
鬼医自然也察觉出他的消沉之意,心里暗自叹息,竟是不知再说些什么好,只得偏过头与贴身伺候谢临的几人吩咐一番。
转身对上谢怀瑾,只见那人无意识地捏紧手中茶杯,眼角眉梢尽是掩藏不住的喜悦,想了想,终究还是行至桌前,压低了声对他道:“身子虽有所好转,可这孩子……心病很重。长久郁结于心,终究是不利于病。”
谢怀瑾指尖一颤,闻知谢临病情转好而生的浅浅笑意便凝在了眼底。他不是不知道谢临心怀郁结,不是不知道他心里始终念着那人。
可知道又能如何?身外之事还可通过威逼令他不得不从,心底郁结却不失他一两句威胁就可轻易消去的。即便他是至高无上的皇帝,于此一事上却只能束手无策,空余满心深深的无力。
人心并非池中之物,或许旁人还可用权势利益收买过来,可对于这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他最是了解不过。
他固执、倔强,打定了的主意便会长长久久放在心里,无论前路如何艰险难行,也必会保持本心不为旁人所扰,便是撞了南墙也不一定会回头。而至于他认定的人……
他一个激灵,连忙掐断了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
日子还长,只能活在冰冷回忆里的死人终究比不过活生生伴在身侧的人。终有一日,自己会于无声无息间取而代之,将那些虚无缥缈的影子都一一拔除干净,而后扎根进他心里,成为他此生唯一的爱人。
再也没有什么沈承渊。
思及此,谢怀瑾心神稍定,抬手饮茶的动作也从容许多,微微一笑:“朕知道。朕会让他慢慢解开。”
这夜,谢怀瑾如往常一般入了内殿,随手脱去外袍,将床上缩成一团的谢临连人带被子一块搂住,心下是实实在在的安稳,很快便放松身心沉入了黑甜里去。
睡梦正酣之际,忽觉一阵冷冽朝着他的喉咙狠狠袭来,脖颈传来一阵剧烈的痛楚,他忍不住闷哼一声,习武的本能让他的身体先于精神一步作出了反应。
他骤然睁眼,在那东西深入切断他的喉管之前猛地攥住那人手腕,另一只手条件反射地往他手腕上用力一劈,对方只能被迫松了手。
借着些许月色,他这才看清,落在锦被上的凶器是一枚棱角尖利的碎瓷片。
而刺客正是他方才轻柔地搂着护在怀中的人。
他清晰地感知到,那一刻,这个孩子是真的想要自己的命。
只是因为自己的本能,而他又大病未愈虚弱无力,这才只是割开一道血口子来,没能真的杀了他。
眸中情绪复杂翻涌,谢怀瑾一时间竟不知该作出怎样一副表情来,他捂住自己脖子上不断往外冒血的伤口,松开了紧紧攥着他手腕的手。
谢临得了自由便连连往后退去,直到后背抵上了冰冷的墙,才无声地将自己蜷缩起来,两手抱着头,浑身都在微微发抖,像一只受伤后落入绝境的小兽。
谢怀瑾心里突然一疼,正要开口说话,便听门外一阵窸窣,有守夜的奴才听见响动,在门口轻声询问:“皇上,出什么事了?”
谢怀瑾目光不曾稍离那个缩在角落里的少年,说话时语气平静得与寻常无异:“无事,退下吧。”
门外的人恭恭敬敬答了声“是”,便再没了别的动静。
谢怀瑾就这么看了他半晌,任伤口的血染红了前襟,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沉沉一叹,往床榻里头靠近了些,伸出手去想要触碰他,却被他轻轻一动躲开了。
“以后别再这样了,这东西这么危险,若是一个不小心伤着自己怎么办,嗯?”
谢怀瑾不顾他的躲避,硬是将他扯过来搂进怀里,侧脸不管不顾地贴上他柔软的发,微沉的嗓音里带着些许无奈与释然。
“没事,乖,没事的,只是一点小伤而已,包扎一下就好了……”
“朕知道你难受,没事的,朕不会怪你,也不会责罚你,别怕啊,别怕……”
“要是这样能让你发泄出些怨气来,朕也认了……”
而在他怀里,谢临早已是抑制不住的泪流满面。
沈承渊的死夺去了他心底里的一切光明与希望,而这段时日漫长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剥离了他破碎的理智。
在这般行尸走肉暗无天日的煎熬里,连死亡都是奢求。
夜里他强迫着自己沉入浅薄的睡眠里,却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人。梦里成了一片虚无的昏黑,任他怎样努力怎样祈求,那个人都再也不曾来过。
这也终于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原想先杀了谢怀瑾为那人报仇,而后便自杀,从这日日夜夜看不到尽头的绝望里抽身离去。
于是晚间吃药时他故意打碎了药碗,趁着几个奴才忙着收拾的间隙偷偷藏起一片碎瓷片,静静等待着夜幕降临。
夜里谢怀瑾果然来了。他静静看着枕边人眉目舒展毫不设防的睡脸,捏着碎瓷片的手颤抖着,手心满是冰凉的冷汗,终于还是鼓起勇气狠狠朝他的脖子割了下去。
只是他最终没能如愿。
如今些许理智回笼,他堪堪回过神来,这才想起,眼前的这个人是大梁皇帝。
他旁无手足兄弟,下无适龄太子,然国不可一日无君,如果他今夜真就这么死在自己手里,朝堂必将一片哗然大乱,大梁岌岌可危。若是别国在这等关口乘虚而入,那又是一番生灵涂炭,国将不国。
他闭上眼,很轻地笑了一下,纤长鸦色的眼睫一片濡湿,垂下来的弧度却透着无可言说的苍凉。
原来却是,什么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