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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第86章 不如归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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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话一出,整个大殿登时安静下来,方才还充斥着激烈争执的空气里此刻落针可闻,寂静得叫人心慌。
徐公公满脸担忧地望着他二人,暗卫却早已被这怪异惊悚的场面吓住了。不是没见过天子震怒,可何曾见过这般声嘶力竭犹如垂死的震怒?
那一瞬间仿佛天地都静默了,四周明黄华贵的一切都褪色成暗淡的苍白,都扭曲成了无意义的形状。
谢临停止了挣扎,安安静静地被他钳制着双肩,泪痕犹在,人却已不再激动。他只是睁大了眼,目光空洞而无神,唇微微动了动,轻轻地嗫嚅出声:“……死了?”
“对,死了。”谢怀瑾残忍地重复道,直直看向他的眼底,不容他有半分退缩,“人死不能复生,阿临,你既已听见,又究竟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谢临滞涩的眼珠缓缓转动,终于看向眼前这个人。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最近一段时日的谢怀瑾,那样反常的温柔,放下所有帝王威严,从不逼他迫他,他虽不解,却以为是他终于想通,几乎就要放下过往,与他冰释前嫌。
如今看来,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因为心里那点微小的、几乎可以略去不提的愧疚。
因为密谋害死了他的爱人,所以对他心怀愧疚。
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谢临只觉五脏六腑都疼得厉害,像是被一把刀扎了进去反复磋磨,疼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他慢慢地摇头,我宁可不要你的愧疚,哪怕你还是像从前那样逼我……我只要他能平安,我只要他好好活着……
如果不是他,那人本该是策马疆场,一生荣华。进可振兴四海,退可赏棋观花。
如果不是他……
可人这一生,哪有什么如果可言。
只是因为爱他,所以为了他委曲求全,为保他平安在这个人面前步步妥协,直至今日,终于连命都给了他。
谢怀瑾,你赢了。我终于如你所愿,成了他致命的牵绊。
就像是心里苦苦支撑着的支柱忽然崩塌碎裂,温热腥甜的液体瞬间涌上喉咙,很快溢满了整个口腔。谢临忽然惨笑一声,合上双目,再不愿多看这冰冷残酷的世间一眼。
“什么气损血虚,气损血虚会吐血吗?会一直这么醒不过来吗?!你们这帮老东西,一个个的就知道拿这些无关紧要的话来搪塞朕!”
紫宸殿里,淡黄色繁复绮丽的床帐流水般垂落下来,里面隐约躺着个人儿,无声无息,看不出半分活人的生气,单薄脆弱得像要飘然而去。
十来个御医齐刷刷跪了一地,个个战战兢兢不敢言语。他们是太医院里年头最久医术最好的几位太医,若连他们都束手无策,那人基本也就等于没救了。
可他们实在是不知该说些什么,能说的话好的坏的都已说尽了,皇上看似对这位小公子百般宠爱,对他们的千叮万嘱却从不放在心上。
又是下毒又是催毒,要他生就生要他死就死,时不时还要来一出强硬逼迫的戏码,长久以来积郁于心,身体如何能好?现在终于把人弄成这么一副药石无医的模样,却又硬逼着他们给他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公子,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
无人应答,谢怀瑾气得抄起杯子便砸了过去,青瓷茶杯在他们脚边摔了个粉碎,耳边是天子愤怒的咆哮声:“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这么多御医,就没一个说得出个所以然吗?!”
终于,有个年纪轻些的太医抹了把汗,鼓足勇气来做这个出头鸟,深深叩首道:“皇上,臣等不敢欺瞒皇上!实在是谢公子先前接连病重,身体亏损太多,本就需要静养,如今又气急攻心,情绪骤然激烈起伏,身体根本无法承受,臣等实在是无力回天——”
“满口胡言!”谢怀瑾脸色铁青,猛地抬手一扫,这回桌上所有东西都呼啦啦碎了一地,“他才刚刚及冠,年纪轻轻的不过是生个病而已,怎么到你们嘴里就成无力回天了?!”
“皇上!”那太医简直是冒死进谏,“公子体内的毒素积累太深,早已伤了根基,原就难以弥补,身子本已弱于常人,根本经不起半点风浪啊皇上!更何况公子一心求死,臣等只能尽己所能,实在惶恐!”
毒素积累,一心求死。
一字一句虽无责怪之意,却皆像是淬了毒的利箭,狠狠地扎在他心口上。
谢怀瑾搁在桌上的手猛地握紧成拳,脸色忽青忽白,却是没再斥责什么。沉默片刻,他烦躁地一扬手:“下去吧,把你们方才说的滋补之方都写出来,按方子开药。”
一众死里逃生的太医颤巍巍告退后,谢怀瑾又唤了徐公公来,急促地喘了两口气,尽力稳住呼吸,哑声问道:“鬼医呢?找到了么?”
徐公公上前两步,强自压住眼底的泪意,哽咽着回道:“皇上,消息已经发出去了,可人还……”
想来也是,从宫中传出找人的消息到现在,不过短短半日时光,即便是神仙也难这么快便将人送到他跟前来。
可谢临等不起了……
谢怀瑾有些茫然地看向床帐里沉沉睡着的人儿,忽然觉出一股不知所措的无力,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他忙闭了闭眼,摆摆手道:“去吧,继续找。还有……去把太医院所有山参都拿来,”喉间一梗,“无论如何,先保住他的命……”
“哎!”徐公公颤声答应着,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泪,转身往太医院去了。
待所有人一一退尽,偌大的紫宸殿里竟是安静如斯,再也没了那小人儿的柔声细语,寂静得只听得到他粗重的呼吸,一下下仿佛敲在心头,带起冰冷的心悸。
绝望像是慢慢上涨的潮水,从脚踝渐渐浸没膝盖,腰腹,一直漫过胸口,头顶,直到再也无法呼吸。
他伸手抱住了头,像个无助的孩子。这是他从未做过的,因为这姿势象征着懊丧,永远都不该出现在强大的帝王身上。
可如今,他已不再是往日那个强大到无懈可击的帝王。他终于也有了自己无法示于人前的软肋。
机关算尽到最后,却将自己也算了进去。
谢怀瑾独自一人在桌前浑浑噩噩坐了许久,才终于起身,步伐有些不稳地走到床前,掀开帷帐,一见那人苍白到没有半点血色的脸,便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他握住谢临的手。那只手凉得像在雪水里浸泡过,竟有些不似活人,唯独从胸前那一点微小得几乎随时要停止的起伏,才能勉强确认他还活着。
“阿临,醒过来吧,别跟朕怄气了。”谢怀瑾痴痴望着他凝雪似的容颜,眼底哀伤渐浓,“不是刚刚才睡过么,怎么就这么懒了?”
“乖,快醒过来吧,好不好?”
谢临自然不会回应。他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宛如一幅行将褪色的水墨画,美则美矣,却充斥着衰败的气息。
“朕命你现在就给朕醒来。”
见他没有任何反应,谢怀瑾心中痛极,握着他的手颤抖着用力,咬牙切齿恶狠狠道:“你再不醒,朕就把他们统统处死!你听见了吗?小九儿,皇后,甚至晚晴,朕一个都不留!你不是舍不得伤害他们么,朕就偏不如你的意!”
回应他的依旧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静默。
这种静默如同无声无息的火焰,分明是不带半点侵略性的,却将他灼得生疼,从头到脚一点点吞噬着他。
向来擅长的强硬手段,在意识全无的谢临面前竟成了毫无用处的笑话一场。事到如今,他终于再没了能拿来胁迫他的东西。
角落里的兽头香炉口中吐出幽幽白雾,仿佛无言叹息,飘飘渺渺地缭绕而上,不多时便悄然散去,再也寻觅不着,空余满室淡香。
“我后悔了……”
威严的帝王佝偻着跪倒在床前,忽然像是被谁抽去了赖以支持的脊梁,是从未见过的软弱,整个人刹那间就老了十岁。
他俯身下来,侧脸贴着他的手背缓缓摩挲着,极尽温柔,细看去已是满眼的泪。
“我后悔了,你若能醒过来,我答应你再不动他,想去哪儿都随他去,哪怕他真回来造反也好,我都不在意了,只要你好好的……”
“求求你,醒过来吧……”
大梁宣礼十年的正月,注定难以安稳。
先是北地雪灾的事,在皇帝的慎重考量亲自下令与多方监督协作下,终于得到了稳定控制,经手此事的大小官员同时松了口气,悬了多时的心总算砰一声砸了地。本以为能借此得个封赏,却等了多日都没等到宫里的半点消息。
他们自然不知,他们的皇上早没了心思去管这等杂事。
又过几日,宫里隐约传出消息,皇上放在心尖上疼宠着的那位小公子病了,病得很重,皇上急得把整个太医院都搬过去了,人参灵芝不要命地砸进来,那小公子却还是一天天地衰弱下去,整日命悬一线,眼瞧着就要断气了。
宫人间聚在一处偶或谈及此事,皆惋惜轻叹一声红颜薄命,便也摇摇头各自散去了。
接连下了几日的雪,终于难得放了晴,室外冬阳高照,紫宸殿内却是门扉紧闭,犹如一座富贵华丽的牢笼,静静伫立在晦暗的阴影里。
内殿里弥漫着的药味是如此浓重,以至于每一寸空气每一条砖缝里都浸透着苦涩,沉闷得叫人喘不过气。侍候的宫女太监匆匆来去,一举一动皆是轻而谨慎,生怕出声惊扰了里头的人儿。
小九儿跪倒在床榻边缘痛哭不已,恨不能以命相替,抽噎着发誓若是公子醒来,这辈子再也不对公子说半句假话。徐公公站在一旁听着,眼泪早已染得满袖都是
而皇帝则整日沉默着守在床边,以往总是充斥着锐利与威压之气的眼底此时满是悲哀苦涩,被掩盖在暗红的血丝下。
除却实在重要必须帝王亲自处理的政务,旁的他一概不管,只一心一意守在谢临床前,好似只有亲自守着他才能心安,又好似只要自己这么守着,他就总有一天要睁开眼。
饿了随意扒拉两口饭,累了便靠着床头歇息一阵,几天下来就熬得眼底一片青黑。下人实在忧心,劝着他休息休息,他也不应,固执地不肯离开片刻。
这几日他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阿临,醒过来吧,朕再不逼你了。
然而对于床上无知无觉睡着的谢临而言,这或是悲恸或是哀求的一切都离他太过遥远,遥远到像是上辈子的事,与他再没有关系了。
他早已连人带心,跟着那个人一起死在了边关冰冷的崖底。
谢临身处黑暗,身子宛如游魂般飘荡轻灵,耳畔是悄然无声的寂静。面前仿佛有一扇沉重的大门豁然开启,年久的朽木转动着发出吱呀声响,内里的万丈霞光纷纷投射出来,灿烂如锦。
明媚光辉里,一道背影被无限拉长,浸在了漫天金光里。那身姿是如此熟悉,熟悉得叫人忍不住落泪。
谢临舍不得眨眼,只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心中悲喜交加,嘴唇轻轻颤着,却是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无意识地向前几步,那人却缓缓回身,朝他柔和一笑,恍然间温暖如昔,压过了满室霞光。
“我想你了,阿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