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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第68章 终有一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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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后,谢怀瑾曾下了戒严全城的命令,但对外只说是有身负重案的罪犯逃了出去,并没指名道姓地点明,也没挂出画像,茫茫人海中,寻人只凭着那些个宫里头知情的侍卫,自然渺茫得很。
沈承渊十分谨慎,带着谢临挪过两次地方,最终在京郊一处山清水秀的偏远小镇上隐姓埋名定居下来。过了几日,不知是寻累了还是不耐烦,谢怀瑾的严令也渐渐松了,似乎是放过他二人一般不再过问。
几人虽不解,却也乐得接受,于是日子便好像回到了从前在侯府中时,两个人朝夕相守的日子。沈承渊留在他身边悉心照顾,时不时联络旧部商议着什么,谢临则安心休养身体,齐远风等人偶尔进来打趣一番,快活得看不见半点忧愁。
只有谢临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谢怀瑾下在他身体里的毒已经接连发作了三次,且一次比一次来势汹汹,第三次时甚至疼得他几欲自裁。但他硬生生忍住了,只低头将自己的手臂咬得满是血痕,一声没吭。
这样的事再经历两次,就不会再有了。噬心散若接连五次发作无解,则会夺人性命。
选择留在沈承渊身边就是选择了死亡,他知道。
但他没让沈承渊知道。
每次毒发,他都竭力避开沈承渊,哪怕背地里痛得死去活来,在他面前也永远云淡风轻。
有一次他计算着毒发的日子,早早便将沈承渊支了出去,确保无人进来打扰后才把自己蜷缩在床榻一角,紧紧环住双膝,额头抵住膝盖,等着即将到来的凌迟。
剧烈的疼痛来袭时,他反倒松了口气,像是等待已久的东西终于来临,竟让他生出一丝诡异的安心感来。他下意识张口咬住手臂,感受到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唇舌间都沾染了温热的液体,却感受不到半点痛楚。
毒发时的剧痛足以盖过一切。
正在他挣扎着对抗毒性时,门外骤然传来一连串急促的敲门声:“阿临!阿临你在不在?!”
齐远风?他为什么会来?
谢临心里顿时一紧,苍白的脸蓦地抬了起来。冷汗早已浸透鬓发,顺着额角缓缓滑落下来。被咬得血迹斑斑的唇微微一颤,却终是没能发出什么声音来。
门外齐远风还在继续着,声音愈来愈急躁:“阿临,镇上突然来了一队官兵,正挨家挨户找人呢,这会已经快到咱们这儿了!我得赶快带你去跟侯爷汇合!”
谢临眸子微微阖上,百般痛楚折磨下竟还轻笑出声。他还以为谢怀瑾终于大发慈悲,看他将死之际,也就随他去了,没想到……
可他这副模样,怎么走得出去?
齐远风没得到回应,咬咬牙后退几步,一个大力把门踹开,急匆匆闯进去,目光转了几转便扫见了蜷缩在床脚的谢临,赶忙上前几步:“阿临,快起来了,我们……”
话音在看见人的一瞬间戛然而止。
谢临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冷汗层层浸湿,脸色青白得没有半分人色,被过度蹂躏的唇上已是鲜血直流,他像是累极了斜靠在床柱上,半阖着眼,对他的闯入没有任何反应。
齐远风几乎被他吓得魂飞魄散,忍不住退了一步,才连忙扑过去,喊得撕心裂肺:“阿临!阿临你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你快醒醒,快醒醒……”
谢临其实并没有昏迷,但神志已经非常恍惚了。他勉强撑开眼皮,颤抖着伸出手死死拉住齐远风的一截袖子,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了:“不要去找他……”
齐远风一愣,方才自己情绪太激动声音高亢,压过了谢临这一点点声音,于是把耳朵凑到他唇边:“你说什么?”
“别去找他,先带我离开这儿……”谢临努力让自己声音清晰,“等我……等我过去了,再跟他汇合。”
齐远风虽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却也知道当下再也耽搁不得,也就没再废话,转身半蹲在床边,一手拉过他的胳膊将他扶到自己背上,一个干净利落地飞踢关上门,匆匆离去。
这个时候,军营生活锻炼出的冷静从容和强悍体能就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一路上,齐远风一边躲着追兵一边护着谢临,却丝毫不显慌乱。仗着熟悉地形,他带着谢临躲藏周旋,终于寻到一处藏身的山洞,若不是对此地非常熟悉,是断然寻不到的。
齐远风矮着身子钻了进去,将谢临安置在一旁,又觉得不大放心,找来些杂草遮掩洞口,终于松了口气,这才发觉自己已是出了满手心的汗。
他半跪在谢临身边,替他拂开额前凌乱的发丝,露出一张苍白消瘦的小脸来。指尖滑过冰凉的肌肤,他动作忍不住一顿,心像被什么蛰了一样又麻又疼。
不料这时谢临突然微张了眼,齐远风一愣,被烫着似的缩回手去,结结巴巴地问:“那什么……阿临你、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谢临没留意他方才的举动。方才渡劫一般的剧痛过后,他浑身软得几乎使不上力,却还是努力地撑起身子来,四下环顾一圈。有些模糊的视线里,石壁环绕,因洞口遮挡住外头天色,光线十分昏暗,阴冷从周身侵袭而来,一点点浸入骨髓。
“我没事了。”他哑声开口,声音依然低弱,却已平稳了许多,“我们逃了多久?”
见他似乎没什么事了,齐远风略微放了心,答道:“不久。我的功夫虽然比不上将军,但要避开那些个官兵找个藏身之处也绰绰有余。”
“嗯。”谢临从鼻腔里挤出一个鼻音来,又加了一句,“多谢。”
“跟我还客气什么?”齐远风好笑地说,“咱们可是过命的交情,就算没有将军发话,我也不能放着你不管不是。”
谢临弯了弯唇,朝他淡淡一笑。
此时已入深秋,傍晚气候渐趋寒凉,山洞与外隔绝,更是潮湿阴冷。寒气仿佛有形似的,从地面升腾起来,顺着脚面爬进身体里去。
齐远风自己皮糙肉厚的倒不觉得什么,可瞧着谢临嘴唇都冻得青紫的模样,怕他冻出个好歹来,忙拾了些散落的树枝过来堆成一堆,掏出随身带着的火折子生起火来。
一点火光在石洞里起伏跳跃,渐渐驱走了几分寒意,谢临脸上也终于有了些血色。
齐远风是个话匣子,在军营里就属于有他在绝不会冷场的那种,谢临只是安安静静听着,时不时附和上那么一两句,倒也不觉冷落。
突然,滔滔不绝的话音止住了。谢临有些疑惑地抬眼,却见齐远风正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像是有话憋在嗓子里不知该不该问,却又实在想问,要多古怪有多古怪。
谢临微微笑了:“齐大哥有话就问吧。”
听了这话,齐远风仿佛回到了军营里初见时,那被谢临一举识破心思的尴尬与惊艳犹且记得。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就没再犹豫:“咳咳……阿临方才是怎么了?是什么旧疾吗,我瞧着吓人的很……”
“也没什么,只是毒发而已。”谢临的语气很淡。
“什么?!”齐远风却是骇然,立马坐直了身子,“怎么回事?什么时候的事?中了什么毒?解药在哪?你怎么……”瞥见谢临有些无奈的脸色,他才发觉自己这一连串问下来也没给人家个解释的机会,顿时尴尬地住了口,等着谢临说话。
谢临也没对他隐瞒,事到如今其实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于是他把自己是如何屡屡逃脱不得,最终被谢怀瑾下毒牵制,种种前因后果都简略地与他讲了一遍。
只是把最终的后果省略了去。
听到后来,齐远风脸色已是难看至极,一拳狠狠砸在冷硬的地面上,牙咬得咯咯作响:“没想到……没想到那谢怀瑾竟如此卑鄙!我竟为这么个人守着江山,真是可笑可悲!”
谢临心中一暖。在数次因所谓江山大局而遭到背叛与舍弃之后,能有个人一心为你着想,甚至不惜打破自己原先的价值观,真的是一件难得珍贵的事。
但他只是轻轻在他手上握了握,劝慰道:“没事,总归这么多年习惯了,熬过去也就没事了。”
他话音轻柔低缓,仿佛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齐远风也慢慢冷静下来,看着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怜惜与心疼:“这件事,将军知道么?”
其实问出来之前他就已经知道答案了。若是沈承渊知道此事,又怎会眼睁睁看着他这样受苦,不尽心尽力为他寻求解药?
果不其然,谢临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虽是意料之中,齐远风还是脱口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不告诉他?
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撑着?
“有什么用呢,”谢临微微仰起头,望着石壁上被无限拉长扭曲的影子,淡淡地说,“噬心散并非寻常毒物,乃是鬼医亲手研制,唯他本人可解。即便是让他知道,也不过是白费力气罢了。”
齐远风脸红脖子粗地反驳:“话不是这么说的。若你把此事告诉将军,那至少毒发的时候还能有人帮你分担着照顾着,也不至于一个人那么难熬啊!”
“其实没必要的。我已经带累他太多,能自己受着的,就不必拖着他同我一起受着了。我也不想自己所能为他做的,就只有拖累他。”
他说这话的时候,跳跃的火光映射在他眼底,留下一片淡淡的暖色,却孤寂得让人心疼。齐远风看着他,喉头一梗,心里忽然就升腾起一种朦胧的酸涩来。
这样一具单薄脆弱的身体里,是如何能够藏住那么多事,还能坚强扛着不倒下的?
他又是以怎样的心情说出这么一番话来的?
“胡说八道什么,谁说你是拖累了?整天就知道胡思乱想,怪不得身子总也养不好。”齐远风隐去眼角隐约浮起的湿意,没什么底气地责备道。
谢临只是不甚在意地淡淡一笑,没有说话,显然是心意已决,不会轻易撼动了。
勉强收起思绪,他又问:“那以后呢?以后你打算怎么办,就这么一直瞒下去么?”
谢临苦涩一笑,他还能瞒住多久呢?
这已经是第四次发作了……
“能瞒一日是一日吧,”他说,“也麻烦齐大哥帮我守着,别让他知道。”
“你……唉!”齐远风重重一叹,连连摇着头,对他的固执无可奈何,“好,我就帮你瞒着。”
“多谢齐大哥。”
齐远风别别扭扭地说:“先别急着谢我。将军那般精明,早晚有一天会知道的。”
谢临莞尔。
他早晚有一天会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