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哭》Mr青鱼

6、幕六 两色百合

　　羽人非獍开始按下往那屋子跑的冲动。每天忙忙碌碌，去上课，去图书馆，去琴房练琴，不让自己空闲下来。却也开始关注那个叫赦生的人，看各种关于他的图文信息，听他弹奏过的曲目。试图从赦生的弹奏历史里，找到谈无欲哼唱的旋律。莫名的觉得，一定是跟赦生有关。盯着赦生的照片看，羽人非獍的眉头不由皱得更紧，心里有点排斥跟他接触，这个钢琴师，真是让人心情复杂。
　　依旧是三天一次去看慕少艾，依旧每次都会看到阿九在病房。奇怪的是这次无悼一人庸也在，推着轮椅从里面出来，那张病态的脸上，一双眼睛有种看透红尘俗世的了然，看了羽人非獍手里的东西一眼，而后点头微笑，让羽人非獍觉得心里有点发毛。可他什么也没说，就缓缓推着轮椅出去了。
　　羽人非獍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也看了自己的手一眼。这次买了两朵百合花，一支白的，一支黑的，还另外买了一个宝蓝色的玻璃瓶子。
　　——这是一时兴起，给少艾的室友买的。从来没见过那位先生有过什么人来探望。听花店姑娘推荐说，要不要试试黑百合，也很好看的。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想起那位先生那张清瘦的脸，当初只看了一眼，脑海中的印象已经很模糊，就觉得这花很适合他，也顺手买了一只瓶子。
　　“阿羽仔，你品味变了呀，黑百合还挺好看。”阿九接过羽人非獍手里的花，轻车熟路地修剪好放在一边，出去洗瓶子换水。
　　羽人非獍坐在慕少艾的床前，看着他没什么变化的容颜，觉得心里毫无波澜，跟他呆在一起，就是那种惬意的平静，特别舒心。这个人是自己可以放心地将后背交出去的，毫不担心他是不是会捅刀。他会事事为自己着想，关心得仿佛对待另一个自己。这样的人，一生能得到一个，便是人生的大幸。
　　少艾，如果……你知道我遇上了一个鬼，跟个仙子似的鬼，还对他产生了别样的情愫，你会怎么想呢？
　　“人家对你好一点，你就对他产生情愫，我对你这么好，你怎么不对我产生情愫？”你会这样假意喝醋？还是吐口烟笑着呼呼一声说，那鬼肯定是眼神不行，竟然会勾引天天苦脸的你？
　　“少艾，你究竟要睡到什么时候？阿九需要你，我……也需要你。”羽人非獍说完这句话，房门突然打开，阿九一脸惊讶地看着自己。说这种话，果然很不像以前的自己吧！可是，这是真的，真的。
　　“阿九，麻烦你把那只黑百合给旁边的先生。”羽人非獍面不改色指了指旁边那个躺了五年的男人。非亲非故，却起了一丝怜悯。他那样的面容，看着脾气似乎不好，假如他能够听到，会不会因为这边几乎天天有人来吵吵闹闹，而感到烦躁，想跳起来骂人？
　　“我们少艾打扰先生多时，请先生多多包涵。”阿九将花瓶摆好之后，十分郑重其事讲了这么一句乱七八糟的话。让整个屋子无端阴冷了些。其实那位先生已经算死亡了。
　　——脑死亡，也是一种死亡。只是他的亲属不认而已。那个别人口中的小少爷竟然无端地坚信了五年，这人一定会醒过来，可这一年来，那少爷自己却从来没有出现在病房，更别说看这先生一眼。那份坚持，这种淡漠，不知道出于什么感情，真是让人难以理解。
　　阿九小声地对着羽人非獍咬耳朵:“昨天少艾动了一下手指，我看见了。医生说，怕是要醒了。”本该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年幼的孩子向来表现乐观，可也没有多开心，眼里竟然难得带着一丝悲悯看着旁边那位先生，老气横秋地叹一句，“他身体已经很虚，可能撑不过明年了。”
　　“……”这两个消息，真是让人心情复杂。明明应该为少艾开心，但是听到旁边这位可能永远离开，竟然有点难受。
　　“九少爷，你要不要也偶尔跟那位先生说说话？”羽人非獍临走前提议阿九，他或许是沉睡太久了，或许是缺少一个人来叫醒他。提议之后又觉得自己挺可笑，跟他非亲非故，有什么好说？只是突然有这么一个念头，只是一时兴起而已。
　　羽人非獍走出病房，刚刚跨出电梯，一个年轻人正捧着一束花跨进去。一身黑色休闲服饰看着十分昂贵，棕色的发有点遮眼，半垂着眼的侧脸，有点眼熟。他身后跟着两个高他一个头的男人，看打扮像是安保人员，见羽人非獍看过来，瞪了羽人非獍一眼，仿佛警告羽人非獍别有什么坏心思招惹前面的青年。羽人非獍觉得他们的防备非常多余，也很没有道理。电梯门合上之前，听到他们说话:
　　“小少爷，我们已经尽力了，可先生他……”
　　水晶医院是苦境最好的医院，在国内十分有名。尤其是关于脑的研究，水平更是在全国领先，跟国外比也不差。因此重症病人也就格外多，躺了瘫了送来养着的更是不计其数。他们那些话，羽人非獍听多了也渐渐有些麻木。
　　这几天将赦生相关的曲目听下来，终于在听到两百多首之后，找到了他曾经弹奏的一首曲子。点击量很低，热度很低，评论也少，上传者只说了一件事：“这曲子是在德国慕尼黑机场用手机录的视频，所以音质比较差。当时觉得弹琴的少年长得好，就想录个视频。后来觉得曲子很好听，回来自己学了钢琴才知道是赦生弹的，说是为了一场生死送别。但是，于我而言，却是一场美妙的相遇。”羽人非獍本想跳过去，但是本着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的心情，没有跳。
　　这首曲子的名字看着让人有些难过——《the truth that you leave》。近十年前演奏的曲子，音质不好，技巧拙劣，刚开始很嘈杂，越到后面越素净，情感很真挚动人。让羽人非獍这种对什么都没有太大感触的人，有种眼眶热热的感觉。后段安静地弹奏，偶尔还有点断断续续，仿佛眼睁睁看一个人离开，留另一个人以孤独、悲伤、思念……一个压抑而沉重的东西堵在心口，让人呼吸都困难。
　　那么多曲目听下来，赦生的技巧越往近年越好。情感这种不可捉摸的东西，羽人非獍向来没什么感悟，可这曲子，虽然如此不成熟，却很能把人吸引进去，跟着他的曲调心绪起伏。脑海不由想起当时少艾突然倒下，很想很想伸手接住他……可也奇怪，眼前仿佛看到了那只鬼，微微笑着走过来，近距离坦荡地跟自己对视，而后一脸嘲讽地飘起来，羽人非獍下意识想要伸手拉住他，他笑着向后一退，转身徒留一个寂静决绝的背影，眼前顿时一片漆黑。原来是那曲子结束了，电脑屏幕早已关了屏。
　　他那样的人，自由，任性，甚至天真，却是那样的可爱！
　　羽人非獍忍着不适感，逼着自己一遍一遍听，可却哪里都没有找到谱子。最后痛下决心花了一整个晚上扒带，终于用钢琴弹出了一样的音轨，看着谱子想起那张清丽的面容，竟然会有点欣喜。
　　羽人非獍再次前往医院去看望少艾的时候，又一次看见那位棕发的“小少爷”从电梯口出来，火红色的眼睛定定地扫过来，坦然镇定，还带着几分似有若无的敌意。那份坦然，让人想起小屋那只鬼，真是如出一辙的坦然。
　　“你是不是赦生童子。”羽人非獍鬼使神差一把抓住他的手，两人静静对视几秒，对面的少爷点头，羽人非獍放开他退开一步，斟酌一下，说道:“我有话想跟你说。”明明看过他许多图片和文字信息，却依旧差点没有认出他，羽人非獍有些无奈，这地方虽然不合适，但自己必须跟他谈谈。他是个名人，以后要近距离接触他，实在是太难了。
　　“你是什么人，我们家小少爷也是你随便想说话就说话的吗？”后面的从人上前拦住羽人非獍，示意赦生不用理会，可以离开。
　　赦生打量羽人非獍，这人第一句问的是他是不是赦生童子，可见对自己不熟。眼里也没有什么恭敬，更多的是探究，可能有相当重要的事情，或许可以听一听。赦生清了清嗓子，开口问道:“有事？”话音出口，粗戾沙哑。羽人非獍心里起了三分好奇，还有一分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疼惜。
　　羽人非獍没有理会自己的疑问，毫不顾忌地问：“你还记得谈无欲吗？”赦生顿时停下了脚步，瞳孔放大，盯着羽人非獍，手下动作很快，一把抓住了羽人非獍的肩膀，摁在墙上，逼问道，“你怎么会知道他？”靠手吃饭的人，最重要的是手的保养，尤其不能动粗。可这时赦生却毫不在意，手上青筋暴起，微微发抖，羽人非獍仿佛感觉不到疼，依旧是那皱眉淡定的表情。
　　赦生的力气不算大，要反抗并不难，但羽人非獍没理会这种受制于人的处境。
　　他眉头锁得更深，沉默了一会儿，毫不畏惧一句话戳穿赦生：”他死了……”见赦生双眼的光芒瞬间暗下来，心下了然，果然他很在意。羽人非獍趁热打铁，继续激将，“他死了，你还好好的活着，你不觉得自己活着缺了点什么吗？”羽人非獍大胆猜测，豁出去问。
　　他对你很重要吧？素还真多次提到你，谈无欲是你长达六年的老师。无论他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一个教导自己多年的人意外离开，再淡薄的感情都会心里过不去。何况你们之间根本不简单。一如少艾突然沉睡，之于自己，仿佛体内的血液抽离了大半，瞬间被无力感填满。
　　“我还有事情，明天下午三点，我在十里东岸等你。你想知道什么，就用我觉得有价值的东西来换！你知道我要什么！”赦生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那个人死了，早就死了，很快就会送去焚化，装在一个小盒子里，从此墓碑一方，人像一张，供人缅怀。可是不应该是这样的，他有好多的事情想做而未做，他一定能够醒来的，一定能的。
　　“绝不会让你失望。”赦生和他的从人放开羽人非獍离开，羽人非獍看着赦生那坚定的背影喘口气，刚刚拉扯之间，手里的两支花已经被折断，花瓣也有些凌乱了。
　　折回去花店，买了花再回来，进了病房。阿九正扶着少艾坐起来，少艾还是那个少艾，见到羽人非獍两眼一眯笑起来。竟然……真的醒来了。
　　“羽仔～”声音气若游丝。
　　羽人非獍眼眶有点热，鼻子一酸，飞快地冲过去一把抱住了慕少艾。这混账的人，怎么能说睡就睡，一睡就是近一年。多怕你醒不过来，快吓死人了知道吗？张嘴话一出口，竟然有点沙哑哽咽:“你终于醒了，你这人……”后面的话不必说，多年的感情，彼此都懂。
　　“臭羽仔，你快放开少艾艾，医生说他现在很虚弱。快放开啦！”阿九扯着羽人非獍的胳膊，生怕慕少艾再有个什么闪失，一躺又是一年半载。这段时间，每天都盼着他醒来，提心吊胆，已经再也折腾不起了。
　　“好好……我放开。”羽人非獍收了手，眼睛无意往旁边一瞥，楞了一下，旁边那位先生……已经不见了。心里突然像是漏了一拍……那人，是家里终于放弃，拔管安排焚化了么？不知道为什么，羽人非獍竟然会希望他也像少艾这样，只是睡着了，现在已经醒过来，不过是因为这边太吵闹，转移到了别的病房了而已。
　　“那边那位先生……”病床已经移走了，旁边空荡荡的，独留床头柜上自己上次让阿九插上的黑百合，已经枯萎得很厉害……
　　阿九看了一眼空落落的地方，事不关己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他呀，走了呀。”
　　已经……走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