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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纷繁心事,冷暖自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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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空蝉就住进了水阁。这园子虽不如几座大殿恢宏,却是山主打小住的地方,里头的陈设精致名贵,且多出自山主之手。如此一来,她住的并不怎么欢喜,倒是有些拘束了。
空蝉坐在水桥上,望着湖里的鱼,反复地想起白日里水心亭中的对话。那些对话振聋发聩,她虽用力地去想别的事情,可想来想去,总又绕了回去。他们早已晓得自己的身份,却不说破,念及此,情绪就变得复杂,真不知日后该如何面对众人。
坐了好一会儿,眼见得月影西斜,才回了睡房。屋内一张实木床榻简简单单却又明晃晃地摆在中间,她想到平日里山主就眠在此处,觉得眼晕,只得去暖阁的矮榻上睡了。
虽是上榻歇息了,却难以入眠,辗转反侧。
因何叫自己住到他打小的屋子里呢?
谷中屋舍众多,怎地偏就是这处?
天边泛鱼肚白时,才睡着了。不曾想,这一睡竟分外地沉,一直睡到了午后。醒时听见水阁内有人声,循声而去,发现是书房中传出来的。
昨夜遣散了田叔安排的一众使女,水阁内不应有他人才对。心里想着许是哪里来的毛贼,推开门去,正要大喝一声贼人莫跑,却见山主正在案前吃茶。到嘴边的一声喝被生生咽了下去,推门时要与贼大战三百回合的气焰也消失无踪。
“过来喝茶。”山主倒是自然得很。
空蝉听话地走过去,本想坐在他身边的蒲团上,转念一想,把蒲团移远了些,方才坐下了。又想到自己刚刚起床,既没有梳洗也不曾换过昨天的衣饰,不免得心生尴尬。
“昨夜没睡好?”他亲自倒茶给她,十足的关切。
“你为何将这园子给我,又为何擅自到这里吃茶?”没来由的冲动,她竟有些不管不顾地质问。
山主同千鹤听了这话都很讶异,仿佛没有料到她刚刚起床就有这么大的火气。山主没说什么,千鹤却忍不住说她:“此时南境正值盛夏,山主体恤,故将最是清凉的水阁赐给你。至于说山主此时为何在此地,还不是你睡到午后不起,以为是什么头疼脑热,这才过来瞧瞧。”
千鹤还要说些什么却被山主拦下了。
此情此景,空蝉自然无言以对,只好起身施礼退去。一盏茶的功夫,她换上阿雪做的豆绿色的齐胸襦裙又回到了书房,翩翩在他对面坐下。
仅一夜的时间,她对自己的态度倒了变了许多,初时的恭敬谨慎都消失无踪了。山主以为这种变化不错,心中高兴,重新给她倒了一杯茶。她喝了茶,嚷着要吃点心,唤千鹤去取。千鹤哪肯,转身命书房外候着的使女去取。
“莲河。”
山主一声唤,她急急抬头望过去,要问的“怎么”也没问出口。山主的目光,与往日不同,她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你看,咱们的婚事怎么办?”
山主问得认真,她却被茶水呛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止了咳,那人还一脸认真地看着自己。这一瞬间,她想了许多。比如山主三十二岁没娶上媳妇,如今未婚妻自己送上门来,自然迫不及待要成亲!这想法纯粹是臆测,可她觉得细一想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毕竟对方可是一个打了三十多年光棍的老男人。
“你怎么想?”她抛回问题。
他唇角勾起一抹笑容,有些不易察觉的不怀好意,道:“我想即刻写信给百里阙,让他在一个月内送新娘来成亲。不管他送来的人是谁,到时候咱们狸猫换太子,看他们气急败坏。”
堂堂一个山主,脑子里想的却尽是些不厚道的损招。可是想到百里家的人在花钿谷中气得想上房揭瓦却还得忍着的场景,心中一阵喜悦,当即同意了。她忘记了这提议中,她将是那只换走太子的狸猫。
空蝉一连高兴了好几天,直到一日在谷中遇到之桃。彼时她正走在去舀星楼的路上,之桃拦住了她,问:“水阁真正的主人,百里家的孙小姐,就要到了,你不在水阁中多待些时候,到外面乱窜做什么?”
对于空蝉的身份,之桃不是十分清楚,以为是山主从哪里带回来的野女人,总会被抛弃。说完后,她见空蝉的表情沉寂下来,顿时有几分喜悦溢于言表。还想再讥讽两句,空蝉却自顾去了,看步伐已远不及初时轻盈。
原是要去舀星楼的,此刻却往水阁的方向去了。经之桃提醒,她倒是终于想起来,二十几日后,作为新娘与山主成婚的人就是自己。心里慌张,又有几分期待。她有些辨不清自己的真心了。
之桃知道舀星楼。此楼不高,区区五层,却已经是谷中最高的建筑,是山主最喜欢登高的地方,也喜欢在顶楼会好友。今日,却不知是在吃茶还是会友?她神使鬼差地往舀星楼去,见楼下无人守候,以为山主已去,便上了楼。
楼是真不高,可是娇弱如之桃,到顶楼时已经气喘吁吁。可还未来得及歇息喘口气,便听见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那人说:“今有好酒好菜,正缺丝竹之乐,之桃就被你召来了。”
虽是误会,却也替之桃解了围。之桃顺着台阶下,给窗前相对而坐的两个人行了礼,这才看清刚刚说话的人是苏越阳,苏煜的儿子。
“之桃,你怎地没拿月琴?”苏越阳向来最好丝竹,见之桃空身而来,未免失落。
之桃起了身,冲着二人笑笑,从怀里取出一只埙。苏越阳见状大乐,此乃他最喜爱之乐器。
“莲河呢?”山主对之桃的到来没有多加注意,转身去问一旁候着的千鹤。
千鹤摸摸后脑勺,回想早些时候,他去水阁邀请空蝉的场景。那妮子坐在水桥的栏杆上,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把他气得不行。他苦口婆心地劝,叫她好好做个大小姐的样子,别这样丢人现眼,反被她埋汰。除此之外,是不是说了请她来舀星楼,记不清了。
“我再去请。”千鹤偷眼瞧了瞧山主,面色如常,好像没有生气。
他忙不迭地下了楼,心里不禁埋怨自己起来。她爱坐栏杆就坐栏杆,关自己什么事,何苦说了这些倒忘了说山主交待的事。
一路急行至水阁,见空蝉坐在桥上观鱼,一动也不动。千鹤走上前,将邀请的话又说了一遍。他还想问问自己前次来水阁时是否提过这事,但看她神色不大对便没问。
“山主唤我去,何事?”她有些谨慎,并没有马上应邀而去的打算。
千鹤一愣,想了想如实道:“你同父异母的哥哥苏越阳苏公子到谷中来了,正在舀星楼吃酒。”
差点以为是要商量成婚的事情……空蝉点点头,起了身,跟着千鹤往舀星楼去。她性子向来活泼,不在山主跟前时总东张西望、问这问那的,这一日却分外的安静。千鹤回头瞧瞧她,见她低头望着她的藕粉色绣花鞋,不免觉得疑惑。
两人沉默无语走了一会,千鹤没忍住,问:“可是谷中谁人使你受委屈了?”
“不曾。”她绽开一个浅浅的笑,冲淡了千鹤心中的阴霾,可实际上她自己心中的霾并没有散去。
她缓缓上了舀星楼的木质台阶,一步步的,分外艰难。楼上的人一个是认识不久的未婚夫,一个是从未见过的同父异母的哥哥。她不知道自己该在他们面前如何自处。
楼中有酒有菜,还有抱着埙跪坐在蒲团上的之桃。窗边背对空蝉站着两个男子,正在望着远处的什么风景,笑声不断。
“莲河,快过来,见过你的哥哥。”山主总唤她这个无比陌生的名字
她望向山主,看见他脸上腾起的喜悦,忽然有些动容。入谷也有月余,这是头一次见他如此高兴。来不及细想,那边二十几岁的少年已经大步走来,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口中连喊几声“妹妹”。
妹妹?一旁的之桃大惊,原来这就是山主的未婚妻哪!刹那间,心中的大惊成了大骇,不曾想,山主娶妻生子的这一天真的来了。
数年前,之桃栖身于南方某个青楼,因擅月琴而名动一方,多少人慕名而来只为掷千金换得一曲一春宵。一日来了一个客人,青衫落拓,看似普通,纹饰华丽的靴子却暴露了他的身份非富即贵。他与寻常的花街浪子不同,赠以千金,只为听曲。听罢便悄然去了。
后来,之桃时常会想起那个客人,并把他引为知音。为了再相见,她比以往更加勤奋地练习月琴,在南方一带的名声也就传得越来越响。一天深夜,当地的知府大人派人把她捉了去,本以为要下大狱,实际上却是送到了花钿谷。
南境人没有不知道花钿谷的,但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到此地,直到被人带到了他面前。当时在水阁中,山主坐在窗边喝茶观鱼,宛如神祗。他见到她时,眼中全无熟悉之色,令她震惊又令她伤心。
弹了一支《凉州曲》,其中的哀婉,她此前从未悟透,经此一次却是再清楚不明白不过了。
听了这曲,山主方才仔细瞧了她几眼,似乎曾在某座花楼中有过一面之缘。他又转身观鱼,问:“你可有想去的地方?”
“奴愿伴山主左右。”之桃的声音在颤抖,生怕山主不允许。
山主没有马上说话,他叹鱼儿喜爱自由,人却更愿意待在樊笼中。见山主不言,千鹤道天下广阔,姑娘大可离开此地,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之桃心意已定,她摇摇头,跪了下来,求山主收留。
自此,之桃在花钿谷做了一名琴师,如今已近五年了。本以为自己常出现在山主身边,近水楼台,总有亲近的机会,不曾想如今苏家的那个女儿来了。
苏家兄妹相见,自然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话要说,千鹤心思颇细,命一旁侍候的众人离开。之桃也跟着走了,她走时脚下生疼,那疼是从心口蔓延开来的。
与苏越阳满脸的喜悦不同,空蝉的情绪是克制的。她上前给山主和苏越阳斟了酒,又提着酒壶跪坐到一边,给自己倒了满满一茶碗。她喝了好几碗,喝罢了,原本克制的情绪就暴露出来了。她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是存了怨恨的。
“莲……莲河。”苏越阳唤着她的名字,舌头不住地打结。来时的路上,他就猜到会是这样的。多年来,他虽常往江南去,却从未见过她。说百里家阻拦是真,可若是自己铁了心要见上一面也不是没有办法,但他终是怯了。
他不晓得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个从小受尽苦难的妹妹,况且他心里总忍不住觉得父亲的横死与她们母女不无关系。
“哥哥,你给我讲讲,父亲是怎样的一个人?”喝了许多酒,她的怨似乎又散了,只剩了满满当当的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