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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点温暖,甘之如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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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好些日子,空蝉都没有睡好,总梦见佛龛前枯坐的母亲。但凡梦见,必会惊醒,便再难睡着。她睁大眼睛瞧着月光中薄如蝉翼的粉色纱帐,感受着盛夏夜晚难得的丝丝凉意,从前受的委屈就跟着乌鹊声在心里逐一浮现。
过去受过千般的为难,她总是不哭的,可是想到母亲,泪水便止也止不住。十五年来,偷偷往佛堂去了多少次,可次次母亲只回以青衫的背影,她甚至从不回头。不,她回过头。空蝉记得那时她四五岁的年纪,跌跌撞撞跑着去,佛堂门槛太高摔得她满脸是血。如此,她终是回了头,目光中流露出怜惜,可也只是命丫鬟抱她去找大夫,不曾多一字半句。
一个人要多狠心,才能这样对待自己的骨肉呢?空蝉总也想不明白,后来便不想了。她见到了一纸婚书,有了新的盼头。
虽说睡不好,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花钿谷中,时间仍然过得轻快。眼看就要到山主的成亲之日,众人莫不喜气洋洋,可就在这兴头上,百里阙着人送来了一封信,信里说新娘子跑啦。
这消息实在惊人,无异于晴天霹雳,谷中人皆义愤填膺。
那一天午后,山主坐在水心亭中读完了信,什么都没说,斜过身子瞧湖中盛开的藕荷。逃跑的新娘本该唤作莲河,一个充满了夏日气息的名字。百里家人却偏偏给她改了个名字叫百里裙音。用裙字作名,他这个未来的夫婿是不大喜欢的。
瞧了一会儿藕荷,又看到了水桥,想到了那日在桥上发呆的空蝉,便对千鹤说:“带空蝉来。”
亭外水桥上,送信人听得脑袋发懵。他在这里候了许久,但那个男人似乎根本没有理会他的打算。又等了一会儿,田叔下了逐客令。他心里想要回信,但又惶恐不敢言,只好跟着护卫出了谷。那护卫手里持着一把锃亮的宝刀,冷着脸一言不发,送到谷口便转身回去了。如此一来虽不曾得到只言片语,但花钿谷的态度已经明朗了。
送信的人前脚走,空蝉后脚就上了水桥。这一日无人领着她,她一面走,一面东张西望,甚至还扑了几下蝴蝶。离水心亭近时,她垂首慢走,一副低眉顺眼的姿态,怯怯地问:“山主有什么吩咐?”
此时表现得如此柔顺,刚刚在水桥上的娇态却是做给谁人看的?山主眯着眼睛瞧她,仿佛要把她看透看尽似的。
被看了好一会儿,直看得空蝉腿肚子发软,才听见山主说:“同我讲讲江南。”
江南?江南有什么好讲的?谷中人向来听不得别人说有比花钿谷更好的地方,空蝉遂答:“江南……江南虽好,却比不得花钿谷。”
一句话完了,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她正恍惚,却听见山主问:“空蝉,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他问得似乎没头没脑,却惊着了恍惚中的空蝉。她定了定心神,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正常,答说:“庶出的女儿,名字不过是个同阿猫阿狗一般无二的称呼罢了,哪来什么原因。”
“但凡名字总有些寓意或故事在里头。像我的妻,唤裙音。这名字不好,音字还凑合,添个裙,总觉得差强人意。可是她养在百里家,是音字辈的孙小姐,取什么名字,我们这些旁人哪有说话的份。”山主说到这停了下来,瞥了一眼茶杯,什么也没说。
空蝉眼尖,知是杯中已无茶水,几步上前躬身添茶,不曾接话。山主瞧她机灵,想夸两句,又碍于千鹤在场,便只是说雪茶的味道好。众人都晓得山主爱雪茶,因何今日又夸,空蝉听得疑惑,却也只当他是爱茶,并不曾听出弦外之音。
山主润了喉,又说:“我的妻还有另外一个名字,莲河。因她出生时,武陵河中开满红莲。我倒是不曾见过满是红莲的武陵河,你呢?”
“见过的。极美。”空蝉跪坐在山主身边的蒲团上,低头煮茶,错过了山主灼灼的目光。
“比我的妻,如何?”山主追问,话中似有深意。
空蝉愣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半晌才道:“花有花的美,人有人的美。人既有了这份美,何故还要夺花的美?”
山主听她说得有趣,正欲再说点什么,却忽然听见细碎的脚步声正越来越近,原是寄居于谷中的琴师之桃来了。他觉得纳闷,问千鹤她怎么来了,千鹤却答说是他早前命人去请的。他低头沉思了一会儿,隐约想起了这事,便同空蝉说:“蒲团坐久了不舒服,你到那边矮榻上歇着,同我一道听听月琴。”
正朝这边走的之桃听见这话,心中讶然,再看一旁的田叔、千鹤却是面色如常。她心里顿时明白,空蝉不是众人口中所说的一个小丫鬟这么简单。指尖抚过琴身,她自然地走过去,跪坐到蒲团上,也不问山主便自顾弹起了《凉州曲》。
曲子是古曲,传至今日,留存的琴谱不过一二,没想到这女子竟弹得完完整整。空蝉听得入迷,伤情处险些落下泪来。想到自己入谷近半月,时间已是不短,却从未见过或听说过这女子,也是奇怪。
《凉州曲》尽了,之桃反其道而行之,弹了一首极欢快的曲子。空蝉不曾听过,不知其名,心里揣测是那女子自创的。因不大喜欢,便收回心神,专心打量正闭目听曲的山主。
山主年纪虽已不小,模样却好看得很。她不禁想到帝国一等一的美男子韩熙。几年前韩熙到江南游玩,竟引得武陵城中万人空巷,可惜百里家不许她出门,否则此时倒可以将他二人比较一二。
也不知是又弹了几曲,空蝉只觉得自己盯着山主看的眼睛已经有些疲了,也闭上眼睛要养养神。忽听见山主令之桃退下,她赶紧睁开眼睛,在榻上正襟危坐。
之桃抱着月琴走了,数次回头,往空蝉的方向递去许多眼刀子,她却浑然不觉。
“可是乏了?”山主注意到她之前闭目养神,声音之中有些关切。
这关切传到了空蝉这边,直让她觉得坐立难安,忙道:“山主尚且不倦,奴怎敢称乏。”
她称自己为奴,山主眼神一黯,挥手令众人皆退。她站起身来,跟着要走,却被叫住了。既不让走,她便又垂手而立,姿态恭敬,像个懂事奴仆的样子。
“你是不是有话要同我讲?”他说话时,眼望着空蝉,似乎在暗示什么。
空蝉无话,僵立在原位,心里忐忑不安。
“既然你不想说我便来问问你。”山主站起来,走到她跟前,定定瞧着她,问:“你觉得我如何?”
这……今日怎么总是一些难以回答的问题。空蝉皱着眉想了想,道:“山主自是人人敬仰且玉树凌风的江湖侠士。”
他不听她这谄媚之言,接着问:“你觉得百里裙音逃婚又装作丫鬟潜入我花钿谷,意欲何为?”
经此两问,空蝉的心脏几乎骤停。她僵在原地,脑海中回顾着过去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月前听闻百里家要拿自己作礼物,她连夜逃出武陵,一连赶了二十几日才到涟州。到时已身无分文,不得已卖掉了自小随身佩戴的一枚玉璧。第二天,田叔就到她寓居的客栈招下人,还道一定得是江南女子且谷中待遇优厚。围观众人都说花钿谷从不招外人,这次怎地如此大张旗鼓。她听见了却全作了耳旁风,如今细细一想,真是大意。
“这玉璧,乃是我送到百里家的聘礼。”山主自怀中取出一枚精美的玉璧,正是她当日廉价出卖之物。
但凡玉璧,多刻龙凤祥云之物,鲜少有同他手中这枚一般刻以云雀鸟的。典当铺当日低价收购了玉璧,夜里掌柜清点货物,知是花钿谷中的物什,当即亲自上门报信。如此一来,山主等人皆知是她来了。
僵了好一会儿,空蝉终于有了反应。她跪坐到蒲团上,将满满当当的果篮置于膝前,悠闲得剥起了枇杷。
山主还想说点什么,却见她泪如雨下,也不知该说什么,干脆一言不发。
吃了几个枇杷,空蝉平复了心情,缓缓道:“帝国的女子,十五岁及笄即可成婚。如果我没记错,当时,花钿谷已经派人到江南商定婚期。商量来商量去,婚期却一拖再拖。如今百里家忽然主动提出成婚,这其中的曲折你可知晓?”
这……山主只好摇头。
“你当然不知道。你远在南境涟州,江南的事情,怎能尽知。他百里家半年前得罪了北海奇侠鲁达,那人扬言要在十个月之后上门讨债。百里家,你是晓得的,铸剑师一个比一个厉害,剑术却不成。此时自然要在江湖中寻个能与之匹敌的帮手,所以才要我嫁给你。他们甚至还想让百里鸿音代我出嫁,免得我到了花钿谷说些于百里家有损的话。”
一口气将出走的始末全都说了出来,真是痛快。空蝉自己倒了茶,连喝了两杯。初次喝到所谓的点苍雪茶,她莫名觉得熟悉,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生父是苍州人,不免又有些恍惚。
“江南之地远隔千里,我虽年年派人道百里家送你信件、礼物,也让他们探听些消息,但终究还是不晓得你受了那么多委屈。没能及早接你过来,是我的错,我很愧疚。”山主瞧着她,小小的年纪,承受了诸多的苦难,真是于心不忍。
“不是你的错。谁能猜到百里家的人如此狠心?”她笑了笑,却不悲伤。从山主的语气和神情里,她感受到了一些温暖。这些温暖,让她甘之如饴。
“从辈分来说,你当喊我一声小叔,从婚约而言,你终要唤我一声夫君。既如此,你放心。从此我不会再让你受半分委屈!”山主扯住她的衣袖,一字一句地说。
她都听见了,都往心里去了。她很想哭,但她不能。十几年来,她一直想求得如此这般的温暖和庇护,哪怕一星半点,可是百里家一百多口人,谁也不曾给过她。如今,她有了,应该高兴,应该绽开如花的笑靥。可是,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莲河。”山主伸手拥她入怀,轻声呢喃着那个从未有人唤过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