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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相见,各怀心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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涟山位于帝国之南,与越国相邻。山中有一处谷地,名为花钿。涟山一带气候炎热,唯独此谷中四季如春、花草繁盛,自然也是涟州境内最宜居之地。自帝国建立之初发展到现在,谷中已有亭台楼阁千余间,并有三座可媲美王宫的殿宇,其中生活的是帝国王族中徽记为云的一支。
这支王族传到现在,人丁凋零,帝国境内只剩帝释云雀一人。人们不称他作王爷或谷主而习惯性地称为山主。山主这一名号,专属江湖中人。凡有一技之长者,占一山头开宗立派,便自称山主。
传说云雀这位山主,武功奇高,不止继承了帝释家的内功心法,还师承剑神沧海客。但江湖中另有一则传言盛传:沧海客在禹州大醉,向围观众人透露出自己并没有教过云雀一招半式。纵使如此,一般江湖人在心中仍对他存了十分的敬畏。
因敬畏,上门拜访的人就少。他倒也落得清闲。本就爱独来独往,认为知己一二人足矣,遂更少与人结交。实际上,帝释家的人向来孤僻,甚至不喜欢周围生人走动过勤,因此仆人都是一代代在谷中繁衍生息的当地人,但最近他亲自命人招来了个小丫鬟。
小丫鬟名叫空蝉,倒是生得有些与众不同,不像是平常百姓家能养出来的。管事田叔担心她入了花钿谷不安分,原本并不想要她。可她拉着田叔的衣袖哭得梨花带雨,自称本是江南小康之家的女儿,而今家道中落流落自此,又因庶出,打小吃苦,学了许多奴仆的本事。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如此楚楚可怜,自然打动了初为祖父的田叔。
田叔带空蝉回了花钿谷,一路上说了许多规矩,其中一条被格外强调:平日里无事时不许在山主周围闲晃。这话令她睁大了早先哭红的眼睛,惊讶地望着远处巍峨的宫殿,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她心里想,那个人就住在那里。
空蝉要侍候的人是山主未来的妻。这个众人口中幸运的女子,此时尚在千里之外的江南,但谷中还是早早开始准备一应事宜。她暂时被安排在一处小园子里,与名唤阿雪的绣娘同住。园子虽小却样样齐全,配有寝阁、绣阁、厨房。绣阁属于阿雪,而厨房便是空蝉大展拳脚的地方了。
稍一安排妥当,田叔就差她做些江南特有的点心,说要呈上去给山主品尝。正巧阿雪当下无事,便到厨房中给她打了下手。两个女孩年龄相差不过两三岁,自然很容易熟络。从阿雪扣中,她又知晓了谷中的许多事,比如山主时年三十二岁,即将迎娶的妻子却不足十五,又比如定下这门亲事时那小姑娘尚在襁褓之中。
一般女子听了这般闲话,个个惊讶,空蝉却丝毫没有。她虽也听入耳中,但并不搭腔,仿佛一门心思都在手头的糕点上。阿雪看她认真做事,心里喜欢,也没把她与常人不同的地方记在心上。
糕点做好了,空蝉一碟碟放入食盒,交给了阿雪。初入谷中,不熟悉路径,只好拜托阿雪跑一趟。
阿雪爽快应下,提着盒子踩着欢快的小碎步走了,对空蝉不去的真正原因并没有多加考虑。
目送阿雪离开,空蝉站在门口呆呆立了一会儿,方去收拾厨房,又拾掇了自己的床铺。如此好一通折腾也不见阿雪回来。她等得心焦,又想既然田叔和阿雪都说山主对下人极宽容,哪怕对糕点不满也不会过分责罚自己。
这边正忐忑,那边阿雪哼着小曲进了屋子。她一见空蝉,笑着说:“你做的糕点真好吃!山主说今日不想吃甜食,便都赏给我们了,就数千鹤吃的最多。”
“山主一口没吃吗?”空蝉不禁有些失望。
“山主向来挑食,你别往心里去。”阿雪安慰了两句,自顾躺到了床上,又说:“此前与我同住的阿姐嫁人了,如今你来,正好做伴,我真是觉得欢喜。”
“阿雪姐姐你这般好,我也欢喜。”空蝉脸上的失望像潮水一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肺腑的喜悦。
接下来的几日,空蝉终日无事可做,天天在绣阁看阿雪刺绣。这些衣服均是为未来的夫人准备的,因此图案、色彩清丽,颇有江南之风,倒是与阿雪为自己准备的嫁衣截然不同。
此处为帝国边境,当地人多属少数部族,与中原风俗大有不同。可说也奇怪,自小在江南长大的空蝉对南境的食物、气候适应得很好,对这南境女子的衣饰也极喜欢。
阿雪不由得打趣:“兴许你上辈子是南境人!”
说者无心听者动容。空蝉没有接话,神色悲戚。阿雪见状自然追问缘由。她起初不肯说,拗不过,便道是想念母亲了。这回答哪能打消阿雪的疑惑,她只好又补充说母亲的祖籍在南境三州之一的苍州。阿雪这才信了,没有继续追问。
经过这一番,空蝉对同屋的这个绣娘多了几分谨慎,不敢再轻易流露过多的情绪。
二人正沉默着却忽然听见有人在院子里大喊大叫。空蝉眉头微皱,神情极为不悦,站起身来要去教训教训那个无礼猖狂的小子。阿雪却红着脸将她拦住了,她立时明白屋外的那个少年就是千鹤——阿雪的未婚夫。
“你就是空蝉?”千鹤看她们一前一后慢悠悠出了绣阁,心里不大高兴:喊了半天,她们却如此扭捏、慢慢吞吞,真是麻烦。
“有什么事吗?”阿雪走近了问。
“能有什么事?无非是山主要见她。”千鹤同阿雪说话时,语气和神情都温柔了许多。
这两个人站在一起,倒真有些金童玉女的意思,只是衣饰寒碜了些。空蝉正想着,被阿雪推了了一下,示意她跟千鹤走。她点点头,便跟在千鹤后头,第一次出了下人们住的云间坊。
花钿谷中的建筑颇有特色,结合了南境与中原的风格,倒也可以说自成一家。谷中花草繁盛,与亭台楼阁相映成趣,却要比江南还要好看一些。
“怎么样?比你们江南只好不差吧?”千鹤看见她不住打量,得意洋洋地问。
“各有千秋吧!不过要说这气候,花钿谷中四季如春,江南确实比不了。”空蝉不喜欢千鹤那得意劲,但他是随侍山主的人,并不敢驳他的面子。
“那是,你出了谷试试,南境此时正值盛夏,热死人哪!”千鹤忽然憨厚一笑,依然得意却不讨人厌了。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不一会儿眼前出现了一片小湖。湖上有亭台楼阁数间,正是山主平日里的生活起居之所。原以为要去的是远处巍峨的大殿,没曾想最终到了如此秀丽的小院。她紧紧跟着千鹤,走过一段水桥,上了几处台阶,穿过一道窄门,眼前便出现了一个正在伏案写字的男子。
这男子就是山主,帝释云雀。一身武艺卓绝,自然知道有人来了,但他一门心思仍在笔上,并不曾侧目。
好认真的山主!空蝉同千鹤一起走到案前,俯首看字,字体苍劲、笔锋凌厉,倒真有些身为山主的气派。她想起自己曾在江南与书痴有过一面之缘,那一手簪花小楷无人能及,但与山主相比,终是过于秀气了。不过,她心里笑自己过于蠢了,那书痴痴的是书,又不是书法。
正想着却听见山主问她是江南哪里人,她不假思索地答是武陵人。答了之后有些后悔,心道不该说这个地名的,果然千鹤那边便惊道:“咱们的夫人也是武陵人,百里家的孙小姐,你晓得吧?”
“武陵人没有不知道百里家的,不过对于孙小姐,了解不多,听说她是私……”她眼睛看着千鹤,余光却在打量山主,见他皱眉便及时止住了话头。
“说下去。”山主收了笔,情绪不明。
空蝉看不出他的心思,心下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该不该说。但又想自己说的是实话又不是造谣生事,便大着胆子接着说;“听说这位孙小姐是私生女,因此在百里家极不受待见。想来同我这个庶出的一样是受尽了苦的。”
说这话时,她情绪低落,眼中大有悲戚之色。千鹤只当她是哀叹自己的身世,山主却不留痕迹地挑了挑眉。
“山主,百里家这样欺负夫人,咱们可不能坐视不管。”千鹤见山主没有表示,便上前请缨:“我左右无事,不如这就去江南一趟,找找他们家的晦气。”
“不必。我即刻修书一封,将婚期提前,让他们的家主亲自把人送来。”山主说着便要写信,千鹤连忙取来信笺,空蝉便立在一旁研墨。
山主写完了信,交给了千鹤。千鹤通读了全文,一面放入信封,一面说:“这样做怕有些不厚道,百里家的那个老家主体弱多病加上年事已高,从江南来,怕是要丢掉性命。”
“无非是二十日的路程,不至于。”山主倒是不觉得愧疚。
空蝉听了,忍不住笑,道:“哪里体弱多病,去年赛龙舟,他还亲自登船擂鼓哪!”
一句话,令一旁的主仆二人都感到大为惊奇,前些日子百里家派来的使者还说家主近年来身体欠佳不能远行。
山主自然不高兴,但不好流露出来,只得压着火,令她先回去。
空蝉可以感觉到他的不悦,尽管他的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但她就是觉得他在生气。她很想说点什么,比如说孙小姐虽然受了许多苦,但好歹也好吃好喝得出落到成年了。但她什么也不能说,只是俯身施礼,退出书房,又上了来时走过的那座水桥。
湖水清澈透明,各色锦鲤嬉戏其间,好不快活。空蝉看着,心中生出一些羡慕。做人有许许多多的难过,鱼儿却没有。
“你在想什么?”
身后有声音传来,居然是山主。空蝉慌张转身,又慌张向后退了几步。若不是水桥有护栏,她几乎要跌下水去。惊魂未定地站稳了,手不由得按住心口,想摁住那颗砰砰直跳的心。半晌才艰难地问:“山主有什么吩咐?”
“我问你,他们当真待她不好吗?”他问这话时神色极为认真,几乎认真到了严肃的地步。
她听得心中滋味难辨,不知从何说起,但终是点了头。他们是待她不好,虽从小锦衣玉食,但她要的来自家人的关心一分不给。可偏偏在外人面前,戏演得分外好。像上一次,书圣带着书痴到访。百里家本不让她见客,奈何书圣同她父亲是旧交指名要见,一家人便搜罗来许多比平日里华贵不知多少倍的衣裳首饰给她,却叫家中其他小辈穿得一个比一个朴素。
那日她裹着绫罗绸缎坐在席间,浑身难受,还是书痴心细,携她回屋卸下一身累赘。那已是去年冬天的事情了,她却对书痴说的话记得分外的清。书痴看她换上了平日里爱穿的藕荷色绮云裙,点点头笑道:“那一身华贵云锦、金玉珠翠当真与你不配,师傅只稍一打量就晓得你断不是奢靡的性子。百里家的事,我们外人自然不好插手,但师傅还是嘱我问你,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过得如何?她偏头去瞧了瞧榻上的金银首饰,又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及笄嫁人,不好得在此时出什么乱子,便答说还好。书痴明显看出了什么,紧紧握住她的手,恳切地说:“照顾好自己。”
“苏兄,我真是对你不住。”
山主的声音唤回了回忆中的空蝉,抬头望去,看见山主神色间的悲戚掩也掩不住,心下的难过便更甚几分。她不忍再看,背过身去,望着池里嬉戏的鱼儿,忽然凄凄一笑,问道:“山主可曾料到,他百里家敢如此对待您未来的妻?”
许久,无人答应。一转身发现身后空荡荡,哪里有什么山主,只书房门口的台阶上坐着一个恹恹欲睡的千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