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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明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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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安城外山中有一座蜀先主庙,里面供奉着诸葛武侯的神位。温大将军时常推崇诸葛亮,想到庙中一观,叫我等陪同前去。
除了温琏斐韶和我,还有几位军中副将,和随同前来的成川旧臣,一行十几人骑马上山。
都安城里乱的不成样子,蜀先主庙还是昔日模样,只是少了敬香叩拜的人,多了几分冷情之色。
守门翁年近八十,温大将军说了句羡慕他如此高寿的话,老翁抚着胡须道:“老朽卑微,只愿家人顺遂,平安一世罢了。”
温大将军道:“这是世人心愿,做到却很难得。”
老翁道:“大将军和普通百姓不同,求的也该比常人多些。老朽一双儿女被蛮族所杀,老朽告到官府求人做主,却被棍棒打了出来,无奈在这庙里看守门庭,了此残生。没想到老天见怜,为我西川送来了温大将军……”说着流下清泪,众人闻之感伤不已。
成蜀旧臣脸色微颤,不曾说话。
温大将军将老人扶起:“本将军在此一日,便会为百姓考量,李家治下的天下,绝不让其再现。现下带我等前去参拜诸葛神位,我要为武侯敬香。”
树荫森森,黄鹂高鸣,一行人等向里走,穿过五座供奉着蜀汉旧臣的大殿,终于抵达诸葛神位前,众人依次敬香参拜。
老翁献上一柄长剑,说是诸葛遗物,当年刘备造剑为八,分给手下功臣,诸葛亮得一把,名曰御龙。其他七把下落不明,只有这把御龙在世,温大将军抽剑赞叹,依依不舍的放下。
老翁道:“这剑平日装在匣中,常自空吟,今日得见大将军,却无空吟之声,当真是奇了。”
这话说的并不委婉,温大将军问五位成川旧臣道:“此剑乃是名剑,但也是你蜀地旧物,你们觉得该如何?”
半天一人低首道:“臣不知成川为何,亦不知成川旧物为何,故也不知成川旧物该当如何。”
温大将军突然笑出了声,穿过五人踏步而出,那把剑依旧安然摆在供奉台上。
温大将军道:“不是本将军的东西,本将军自不贪求。正如有些已经没了的东西,也不该妄想。你们可明白?”
五人并肩出来,闻言跪地:“臣等明白。”
老翁说最后一间供奉着蜀先主刘备,询问温大将军可要去参拜,温大将军说不用,简单一观便从红墙绕行,在外侧园林中游赏起来。
众人坐下闲谈,老翁叫人端上清茶膳食,其中有一盘野菜,味道有些苦涩,里面白色类似薯类的东西,又有些腻甜。
老翁道:“这菜名叫蔓菁,菜叶和菜果都可实用。”
温大将军道:“诸葛亮当年在军中无粮,吃的便是此物。”
老翁笑道:“温大将军知道的真多。”
王览在旁笑道:“若是什么都知道,当日便不会下令我等吃毒芹了。温大将军可不是农夫,并非什么都知道。”
当日军队被困在四姑娘山,温大将军误把毒芹认为可以食用,引得多人头晕呕吐,幸好救治及时,并没有士兵死亡。当日王览也被吃吐了,所以想起来抱怨吧。
闻言,温大将军也笑了。
温琏道:“这庙名叫汉昭烈庙,供奉的又是先主刘备,为何看殿前香火,诸葛亮却要胜于刘备?”
老翁道:“百姓崇敬诸葛孔明,自然愿为他多敬香。”
温琏又道:“一个是君,一个却是臣,这符合礼法吗?”
斐韶道:“礼法在人心,不在地位高低。”
温琏道:“礼法便是礼法,怎可从心而变?”
斐韶道:“诸葛亮一生忠于刘备,并无半点不臣之心。百姓为诸葛亮上香,是百姓自己的选择。温小将军何必以百姓之失去责备以死之人?”
温琏道:“诸葛亮志大才高不假,可当真无一疏漏之处。况且,就算他是千里马,若无伯乐,又缘何能被世人所知?”
斐韶看了眼温大将军,然后道:“他尽忠蜀汉,战功赫赫,无人可以抹杀。只是刘禅无能,先主托孤之时,他也太衷懦了些。”
温琏道:“此话我不敢苟同。忌讳之言,还请斐长史少谈。”
斐韶笑道:“此是我一人之见,温小将军见谅。”
温琏道:“伯乐之论如何反驳?”
这次却是温大将军淡淡道:“没有刘玄德,诸葛孔明还是诸葛孔明。没了诸葛孔明,刘玄德去哪作蜀先主,去哪做汉昭烈帝?我儿不必再言。”
温琏默默的咬了口枣子。
原本定好傍晚下山,傍晚下起了雨,山间雨急,本以为很快就停,却连着下了半个时辰。山路泥泞难行,有人提议在庙里住下,明日下山。
庙里空屋不多,我和斐韶照例一间屋子。不想雨势愈发猛烈,天色沉黑间不时炸开一声惊雷。屋子开阔,正对着山林,新雨扫尘,水汽铺面。
我站在窗前,斐韶站在我身后,温琏推门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副棋盘,略过我对斐韶道:“夜色未晚,斐长史可有兴趣?”
天空炸开一声,温琏手一抖,连带着棋自在盘上抖。温小将军怕打雷,我看破不说破。
斐韶笑道:“时君棋艺好,让他和温小将军下。”
温琏不搭理我:“我要和斐长史较量。”
斐韶接过棋盘安置,我只好关上窗子去沏茶,温琏坐下道:“这么大的雨,斐长史方才站在窗前做什么?”
斐韶道:“看景。”
温琏摸起一枚黑子道:“下雨打雷带闪电,有何可看?”
斐韶放下第一颗白子,在棋盘上轻响了声:“人心不同,所爱之物也不同。”
温琏目不转睛的盯着棋盘道:“我不喜欢闪电。”
两人一句又一句,一局又一局,我有些困了,转头去床上歇息,转醒不知何时辰,地上的两个人居然还在拼杀。
雨已全停,屋子里水汽袭人,我走出房门舒气。山上地势高,能看见山下的景况,再加上空气纯澈,可谓一览无余。远远瞧见一个亮点升上天空,愈升愈高,几乎飞到了云层里。
身后响起一道声音:“那是孔明灯。”
是斐韶的声音,他也披着衣服出来了,我向他身后看了一眼:“温小将军呢?”
斐韶揉揉眼帘道:“回去睡觉了。”
我道:“你放才说这是什么灯?”
斐韶道:“孔明灯,诸葛亮的发明。当日你被囚禁在成川水牢,温小将军夜间领兵攻城,我曾在城头见过这东西,用来传递军情警报。”
我道:“那这个……”
斐韶道:“我也听人说,孔明灯可以用来祈福,蜀地百姓若有人家生了新生儿,便会放灯祈福。”
我点点头道:“同样一个东西,用途竟会如此千差万别。诸葛亮的确聪明,竟然能想出用天灯传递讯息。”
斐韶道:“今日游赏武侯堂,诸葛神位摆在正中,诸人提起他的丰功伟绩,更是赞赏连连,将温大将军比作卧龙诸葛。”
我道:“如何?”
斐韶道:“当真叫那副对联,有些格格不入了。”
对联?我想来了,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挂在塑像两侧,黑底白书,据说还是亲笔。
我笑道:“斐疏结说这话,也有些格格不入。”
斐韶亦笑道:“真心话往往很难说出口。你我两人身为谋臣,身家性命皆悬系于刀口之上,说这话确有些不合时宜。”
我又看向那处亮光,道:“乱世之中,何来淡泊宁静?贪的一时便是一时,你与我,何谈长久?”
斐韶道:“若有一日天下大定,待那时,时君将如何?”
世间诸事,皆如雷电,转瞬而逝,斐疏结心明如镜,为何也不明白这道理。我并未回答,因为我知道,所谓期望是一件可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