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雑记》家书

4、回首（1）

　　序
　　正辕十年，恩宗晏驾，祈宗幼年即位，封皇后姜氏为太后，九王司徒行为摄政王代行国事。
　　天启二年，祈宗晏驾，摄政王司徒行即位，封王妃卓氏为皇后，命太后姜氏出家清修。命下二日，姜氏自缢于慈仁宫，帝念其温婉贤淑教子有方，特追封为德懿孝仁皇太后，年二十八。
　　德熙十年，帝南巡途时溺崩。

　　正文
　　（一）
　　“下雪了，下雪了！”
　　门外，小丫鬟们难抑兴奋地喊道，嬷嬷们用眼神斥着，小心地看了眼房门里，然后带着小丫鬟们匆忙走过。
　　管材走过来，敲了敲门：“王爷，该起了，该去宫里了。”
　　门内的人不耐地皱眉，起身，迷糊的眼看了看四周，愣怔了。
　　“这里？”
　　四周一片昏暗，几缕晨光透进来，仅能照亮铺着锦布的桌面。
　　这里……是摄政王府？
　　他不是落水了吗？不应该在自己的寝殿里吗？
　　还有，刚刚门外人喊的什么？
　　王爷？
　　“王爷起了吗？”有女声传来。
　　“禀王妃，王爷还没起呢，您快催催吧，太后娘娘太师他们都在等着呢。”
　　卓磬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推门进来。
　　“王爷这是怎么了？”她问。
　　司徒行麻木地站在床边，没有神情。
　　他在做梦？还是真的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王爷？”
　　“嗯？”他回过神来。
　　卓磬拿起架子上的衣服，伺候他穿衣，司徒行看着她这一身素雅的装扮，和脑子里她光鲜亮丽金玉加身的样子大相径庭。
　　卓磬一丝不苟地给他穿衣，她明显感觉他今天有点怪，却保持沉默不多问。
　　“嘶……”
　　卓磬手上的指甲戳到了他的胸膛，她慌忙揉了揉：“没事吧王爷。”
　　没想到司徒行居然没有推开她，反而是朗声大笑起来，他看向院子里的雪，心中欢喜更甚。
　　他回来了，他司徒行回来了。
　　不是梦，是真真切切的回来了。
　　司徒行坐在马车上，掀开垂帘，看着外面的街景，如今正值天启元年的冬日，祈宗刚刚继位。
　　马车驶入宫里，缓缓来到成毅殿，踏过长廊，他的心跳声越来越重，振聋发聩。
　　“摄政王到！”
　　眼睛对上垂帘后的人，那双眼睛、那双乌黑纯净的眼睛里，却只有心灰意冷、漠不关心。
　　“臣见过皇上，太后。”
　　“九叔快快请起。”稚嫩的童声唤道。
　　依旧是例行询问皇帝的学业，与几位大臣共同商议国事，幼小的皇帝难以听懂却要耐着性子听着，而垂帘后的太后，太后姜氏，只是沉默地看着殿外的风景。
　　“诸位若无什么大事，哀家就先回了。”
　　“母后，孩儿午后再去看您。”皇帝走下来，睁着小鹿般纯净的眼看她。姜氏淡漠地转过身：“皇帝要多多向太师学习，哀家无需你操心。”
　　说着，便离开大殿，只剩下小皇帝受伤地看着她的背影，以及司徒行黯淡的眼眸。
　　“王爷，咱们出宫吗？”管材问道。
　　司徒行看了看远处的慈仁宫，心中思虑片刻，说道：“去慈仁宫。”
　　“是。”
　　“娘娘，摄政王来了。”瑾竹焦急地跑进来。
　　姜纯熙顿了顿，金针穿过布帛扎进她的手，她看着上面晕染开的红色，淡淡道：“来就来了，大惊小怪什么，备茶吧。”
　　司徒行一步一步走进这个地方，巨大的压迫感从心脏传来，那个昏暗、白绫飘扬的场景仿佛又出现在他的眼前。
　　正殿里，女子穿着素淡的孝服，一动不动地坐着，没有回头。
　　“摄政王大驾光临，是有何事？”
　　“今日太后为何如此对待皇上，你可知他很难过。”他问道。
　　姜纯熙站起身来，端庄地看他：“身为皇家的孩子，怎能被感情所束缚，不曾体会就不会有奢求。”
　　这话耳熟的很。
　　“……我那是气话。”他说道。
　　姜纯熙一惊，随即笑起来：“摄政王说这是气话？哀家记得摄政王当时并未动怒。”
　　女人没有表情地看他，只有嘴唇上下翕张。
　　他还想说什么，姜纯熙就打断了他：“有什么事摄政王就快说吧，哀家乏了。”
　　“本王担心太后凤体，特派了几名太医院的太医前来为娘娘检查宫中环境。”
　　“摄政王的手都伸到哀家这里来了吗？男子私自进入深宫已是大不韪之事，摄政王是想触犯宫规吗？”姜纯熙脸色泛红，怒目圆睁地看他。
　　司徒行笑起来：“臣不敢，不过是担心娘娘罢了。”
　　“谁需要你担心？王妃还在家中等候，王爷快回去吧。”她手指门外。
　　司徒行敏锐地看到她指尖那一抹鲜红，立刻抓住她的手放在眼前：“你受伤了？”
　　“不用你管……”
　　“太医！”他喊着。
　　姜纯熙看着他焦急的面容，心中苦笑，你究竟是做戏，还是真情流露？
　　太医给她涂了点金疮药，司徒行站在一边吩咐瑾竹收起殿里一切尖锐之物，末了，又加了一句自戗之物。
　　瑾竹一脸莫名，却只能按他说的做。
　　刚吩咐完，进去检查的太医就出来了，禀报：“王爷，娘娘宫中并无什么害人之物。”
　　“都检查过了？”
　　“都检查过了。”
　　“以后每日来一次，每次都要仔细检查。”
　　“是。”
　　“司徒行，你不要太过分了！”姜纯熙终于发怒，追随他离开的步伐。
　　司徒行转过身看她：“熙儿，你相信我，从今天起我不会再做任何伤害你的事。”
　　姜纯熙眼睛发红，苦笑起来：“伤害？司徒行，你可知，你让我多见你一日，就是对我的千刀万剐。”

　　（二）
　　“你让我多见你一日，就是对我的千刀万剐……”
　　“司徒行！”
　　“怀信……怀信哥哥……”
　　他翻身下床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满身的汗浸湿他的衣衫。他今日之所以带着太医前去就是因为前世姜纯熙的自缢除了是因为自己命她出家修行断绝了她一切希望以外，还因为常年遭受慢性毒药摧残，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前世南巡的船上，姜丞相请求告老回乡，他不愿答应，姜丞相瘦弱的身体跪在他面前恳求着：“为了陛下，臣已经失去了珍爱的女儿，夫人也已似残烛，臣恳请陛下，答应臣这小小的要求吧。”
　　“你……说什么？”他看着姜丞相，“纯熙的死和朕有关？”
　　“……是。”
　　“如实说来。”
　　“德宗晏驾前本意让您即位，可圣旨被人损毁，祝太后宠爱恩宗，便假传皇帝遗愿让恩宗即位。而您被封了爵号成为九王，韩太妃于臣有救命之恩，臣一家都靠太妃庇护才有今日。恩宗即位，却无合适的皇后人选，臣身为太傅，又从未参与党争，自是最好人选。”
　　“所以……你们让与朕相爱的、已经约定终生的纯熙进宫为后？”
　　“为了您的江山，纯熙完全是心甘情愿。心甘情愿地进宫，悄悄给恩宗下药，在自己宫中燃着毒药，让恩宗死在自己手里。扶持唯一的皇子祈宗即位，再如此害死祈宗，臣与您再除掉几位有威胁的王爷，至此天下无人即位，最合适的只有您。”
　　司徒行手紧握拳：“可是，你们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朕会心灰意冷，将所有的怨意倾注在她身上。娶一个不爱的女人，只为气她怨她，下旨让她出宫修行，只为不要再看见她让自己不得安宁。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她会死。”
　　泪珠滑落在他手背，嘴唇苍白，面目狰狞。
　　“丞相，你知道朕看见她一身白衣躺在朕面前有多痛吗？”
　　“臣又何尝不痛！纯熙性子虽温，却也刚烈无比，她自知已嫁他人便再与您没有任何可能，所以才会玉石俱焚。多年下给恩宗祈宗的毒药，何尝不是在损害她自己的生命？”
　　“求陛下答应臣的要求，让臣回乡吧。”
　　那一晚，他看着月色，眼眶红润。
　　如果这一切能重来，该多好。
　　天旋地转，他不知为何坠入河中，坠入从前。
　　“王爷，您让属下查的都查好了。”景云走到他身边。
　　司徒行眨了眨眼，掩去眼中神情：“说。”
　　“属下翻阅太医院的诊疗记录，上面均写着太后身体康健，未有任何异常。”
　　“是哪位太医？”
　　“楚声，楚太医，从太后还是皇后时就是他为太后诊疗。”
　　司徒行蹙眉：“把他请过来。”
　　夜色朦胧，司徒行坐在书房中，楚声跪在面前。
　　“楚太医，这么多年为何一直是你为太后诊疗？”
　　“先皇见臣医术精湛，便让臣专职为太后诊治，后来就一直没换。”
　　“医术精湛？确实，十八岁就进入太医院，二十三岁就成为大太医，的确医术精湛。”司徒行手指敲打着桌面，“可是这医术再精湛的楚太医居然也会误诊了这么多年？”
　　楚声震惊地看他，随即又低下头：“王爷这是在说什么？”
　　“你告诉本王，太后体内是不是一直有毒药残留着，就是让先皇死去的毒药？”
　　楚声腿软了，咬着牙：“王爷在说什么，臣听不懂。”
　　“你不用害怕，本王不是为了害太后。本王只想问你，此毒可解？”司徒行真挚地看着他。
　　楚声看着他的眼睛，缓声说道：“太后体内残毒十分严重，臣多次想为娘娘解毒，却被拒绝。此毒并不难解，可娘娘不愿，臣也无计可施。”
　　不愿？
　　司徒行心中钝痛，所以，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活着？
　　“这毒多久会发作？”
　　“如果没有继续使用，则需三四年才会发作，如果加大剂量……或者加以别的药物催发，那么少则一年，多则两年。”
　　司徒行扶他起来：“从明日起，你为娘娘配置解药，需要什么本王都会为你取来。至于娘娘那里，本王来解决。”
　　纯熙，这辈子，我会让你平平安安地度过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