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瑙劫》兰若寺的幽灵

58、尾声·灭国

　　那个人，为什么会留下一具真的火炮？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已容不得风海渊细想。他横身挡在炮筒前，抬起头来，最后一次看见了天空。片刻之后，在这具火炮的周围不会留下任何生命的存在。

　　他的思维飘忽起来，流离到遥远的天边。这一生戎马度过，面临死亡的这一刻应该想些什么呢？是那个与自己相依为命的人吧，像是一个巢中的两只幼禽，如今合巢倾覆，一只死了，另外一只也难以存活了。

　　“妹妹。”万籁俱寂的时候，他听见自己说，“妹妹。”

　　南山有双鸟，老林风雪时。日日长依依，天寒竟不知。

　　他用身躯死死封住炮口，最后的思绪，停留在那个人拒绝他为妹妹的求亲。到这时，他终于才释然了对那个人的怨恨。原来，到最后，他也做了和那个人一样的选择。

　　然后，是剧烈的震荡。一切都归于沉寂。

　　直至沉寂了一盏茶的时间之后，后面的世乐士兵才敢环围上来。他们只看见横七竖八的尸体，还有那种威力巨大却又十分脆弱武器的碎片——他们并不知道，这些碎片和先前那些有什么不同，一旦这门真的神机火炮流传于世，会对后世造成怎样的影响。炎崆最后的两支军力，龙骑军和禁军已经全部战死在帝都内城城门之前，整个皇城的大门向他们毫无保留地敞开了。
　　进入帝都之后，世乐军队重新集结，穿过一条又一条的阳渠，最终踏上宽达五丈的驰道。由于所有抵抗军队几乎都在城门被消耗殆尽，在帝都内世乐军遭受的抵抗已经微乎其微，连所谓的巷战都没有出现，军士一路越过官署，宗庙和各种邸宅，径直向皇城推进。

　　他们惊讶于这座城池的繁华盛丽。帝都内城周围八里，街衢通达，里坊环绕。纵然已经被围城一月，但是战争毕竟只发生在外城，内城依旧是高台芳榭，丰室崇门。行进数里之后，他们亲眼看见了威严的皇城。四门之内鳞次栉比，门道宽阔。他们毫无阻碍地踏入了东门，离宫别馆覆压无数，马蹄踏在青砖之上，声音清越，一两只宫饲的白鹭间或被蹄声惊起，从他们头顶扑啦啦地飞过去。

　　宫城之内一片死寂，连一个宫女都见不到，但正是如此才愈发显出皇宫的庞大。这座被攻破的都城正向侵犯者展示着它独有的辉煌，但是这辉煌终将成为一种反讽。四国中最热衷于战争军事的国家第一个灭亡于邻国，在短短几个月之内结束了它两百多年的历程。

　　夕阳逐渐向西天滑落的时候，第一名世乐步兵开始撞击紧闭的大兴门。

　　而与此同时，皇城里的少年皇帝已经遣散了所有的宫人。他独自坐在晟德殿上，扶正了头顶的玉冠。

　　在这之前的一个时辰，他曾经仔细数着城门口传来的震响。从机关坊拉走的十门火炮一共响了十五声，隔了半晌又是一声，然后归于平静。

　　“逃走吗？”少年墨彦和想着舅父的话。他挑起一边眉毛，有些骄傲地望着窗外的天空，微微露出一个讥诮笑容。在这个苍凉的黄昏里，帝都西方的那片天空灿烂得难以言说，彤云如同熔化了的铜汁一般缓缓流淌，向着远方黑色的群山倾泻下去，在山与天交际的地方，有那么一道金铜色的光痕，闪耀着这逝去的流年中最后一抹不可逼视的垂暮光辉。

　　“这是朕的皇宫，朕的宗庙，朕的山河。”少年轻轻地对自己说，“炎崆墨朝纵有亡国之君，但绝不会有一个畏死逃窜的皇帝。”

　　他笑了笑，听见远远的宫门外似乎传来了兵马的声音，有人在几重宫殿外捶着朱漆铜钉的两扇大门。墨彦和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了一支火折子。他像是举行什么仪式那样，很庄重地晃燃了火苗。

　　“顾太傅。”他喃喃道，“其实这些事情你早就想到了，是不是？”

　　没有人回答他。随着火折子投落在地，洒满整个宫殿的火油轰地一声猛燃起来。

　　炎崆皇城历时二百余年，几经扩建，刻画雕彩，麝香涂壁，锦缦珠帘，穷极壮丽。仅就晟德殿而言，规模就相当宏大，宽有八丈，长达二十丈，殿堂上白玉为阶，内外地面锦石铺就。此时随着遍地火油被点燃，熊熊烈火冲天而起，殿外方庭跟着被引燃，接着是远处的飞阁楼台。

　　当世乐军冲到皇城之前的时候，九重宫禁的火势正从最中心的晟德殿燃烧起来，向四面八方迅速蔓延开去，滚滚浓烟在皇城上空汇集，仿佛一条巨大的黑龙，随着风势翻搅不休。

　　而在帝都的西北方，如血的夕阳正缓缓地投落。

　　炎崆最后一任皇帝墨彦和下令死守帝都，但终因重兵压境，禁军不敌，死撑月余之后东西南三门相继告破，世乐铁骑踏入，炎京全郡终告沦陷。

　　这一天，是炎崆延祚十八年的立冬日，长冬的第一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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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帝都失守的当天，沉疴已久的风海灵病逝于翠微宫含风殿。这个传奇的女子，在生下帝王血裔之后依旧活了下来。她抚养明帝成人，看着他在十五岁时掌管大权，连续三次阻止那个亲政的皇帝进军北漠，死后被谥为“德容太后”。

　　炎崆在最后的“卫都之战”中落败，灭于世乐。世乐天缗一统祖洲，建元“元始”，从此成为这片大陆上唯一上承天命的君主。伴随着炎崆的惨烈国灭，世乐开启了它的盛世四百年。

　　陈唯是从帝都中离开的最后一名官员。当时皇城中火焰已经烈烈飞扬，他将一本名为《神机图说》的手写旧册掷进千古飞灰里。随即，他回到已经燃烧起来的宫门之外，仰望烈火熊熊的帝阙。背后的军马逼了上来。他还穿着朝服，听见有人喝问：“兀那官员，你是什么人？”

　　陈唯回头的时候，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四十余岁的沉稳男子，身周是环卫的世乐铁骑。对方仿佛也忽然认出了他：“是你？炎崆特遣使！”

　　陈唯回身一躬：“炎崆左丞相见过天缗帝！”

　　“朕还记得十八年前，炎崆前任左丞相顾风睫派你来与世乐议和。”戎装的英武男子跳下马来，笑着走近：“怎么是你接任了他么？朕曾经答应过，顾风睫不死，朕绝不会进军炎崆。——你要与帝都同归么？”

　　“我是想来抢救史料。”陈唯略微抬手示意。他面前的那间宫阙几乎要烧塌了。

　　“来不及了，我听说炎崆圣山的火油是四国最著名的火引，烧起来比什么炭薪都快得多。”天缗惋惜地看着烈火从帝殿每一条窗棂间舞出来。热浪灼人，殿堂上跳跃着橘红色的透明火苗，把周围的空气都炙烤得粼粼波动。上好的朱漆在炽热下迅速变黑，散发出刺鼻的烟气，而描金的螭龙在火海中抖动着，似乎将要破窗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