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瑙劫》兰若寺的幽灵

59、尾声·如风

　　耳边充斥着轰轰的火焰声音，间杂有噼噼啪啪木柴爆裂的微响。整个宫殿在烈火中显示出一种奇异的空灵架构，似乎一切东西都已经烧尽了，只有一个巨大的空架子还在支撑着屋顶。接着火苗蹿上了屋檐，鳞片一样的的琉璃瓦很快被烧成一连片亮亮的东西，支出的兽纹瓦当被高温熔软，晶莹液体顺着兽口一滴滴流淌下来。原来这鳞次栉比的大殿总是要烧起来才好看，放眼十里宫城，无非是处处火场处处浓烟，在一片灿烂的金红光芒中，百年繁华一夕凋落。

　　就像两百多年前炎崆开国皇帝登基一样，旧的宫阙也被一火焚尽，然后晟德帝殿就在废墟之上建立起来。如今这个王朝的国运同样在这一场大火里终结，取而代之的将是来自世乐的帝王，和世乐的宫殿。陈唯莫名其妙地想，世事轮回，似乎改朝换代的时候总是应该有这样一场大火来助兴，历朝历代，莫不如此。

　　“墨彦和……是叫这个名字吧？年纪轻轻，居然倔强到自焚也不肯受降。”天缗打破了沉默，“炎崆算是亡国了，你呢？可愿意来世乐任职？”

　　“陛下不用费心我……我不愿与朝廷再打什么交道了。只是陛下，你可还能遵守那个约定么？”

　　“我一直记得。他的手书上说，假如有一日炎崆终究为世乐所灭，要朕行政温和，缓入北漠。”天缗沉吟了一阵，“好，等到炎崆之事一了，朕会派人重修砾金走马古道，恢复北漠与世乐的交通，休养民生，然后在绿洲内设立都护府。”他看了看天空，欲雪的云层沉沉地压着燃烧的帝阙：“天色不早了，城中乱军太多，朕派一队骑兵送你和你的家眷从北门出城。乱世之中，你我都好自为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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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彦和死于宫阙大火，是为炎崆最后一帝，末代皇帝的谥号多半不佳，如逆天虐民曰抗帝，不悔前过曰戾帝，杀戮无辜曰厉帝，但在世乐的史书里，对墨彦和有这样的的记载。

　　“炎崆墨氏末帝。襁褓即位，十五执政。继承端，昀熙之后，慨然有为，刚克为伐，果虑果远，质渊受谏。任政之后，沉机独断，想望治平。惜乎大势已倾，积重难挽，在廷则门户纠纷，疆场则将疲军惰。兵危四告，流寇蔓延，遂至溃烂而莫可救，可谓不幸也已。然则蒙难而不辱其身，为亡国之义烈也。”

　　墨彦和最终由天缗亲自定谥为‘明’。炎崆全境平定后，天缗已经统一世乐、炎崆两国，改元元始。南浔次年告表请降，版图并入世乐，白泽国誓死不降，最终国灭，祖洲全境终于一统。天缗并不食言，遣使来往砾金绿洲与沙海绿洲，与族长签下约定，开始重修北漠与四国的唯一通道道——砾金走马古道。这一年，是祖洲大陆的元始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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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始十五年的春天，经过长久的修缮，已经湮没百年的砾金走马古道终于复通。世乐在较大的沙海绿洲设立沙海都护府，驻军千人，在较小的砾金绿洲驻军三百，以维护当地秩序，保护商旅平安。从此，北漠军纪严整，甚是安定。

　　世乐驻军进入砾金绿洲的时候，正值伊里亚部落的“朵依那”比武大会。早在数日之前，绿洲部民就已经准备起这场盛会，宰杀牛羊，搬出美酒。盛会开始，前三日由勇武少年竞赛骑射，等到决出胜者，便开始举行每三春一次，男女配对的情歌会。情歌会被称为“萨依德烈”，意即踏歌起舞。青年男女载歌载舞，互相传情，歌声传扬，两情相悦，成为绿洲中最大的盛事。

　　那一夜，和许多年前的每一次“朵依那”比武大会一样，悠悠的骨笛声音吹彻了绿洲。同样是在夜色降临的时候，蹄声动地，有如奔雷。雄鹰一样的少年骑着骏马从远处驰来，扎束得精悍勇武。待得马队停在人圈里，打扮得鲜妍明艳的少女就一拥而上，各自选择心仪的人，拉入篝火圈子一起拥舞，没有舞伴的人就在圈中自行歌舞，等待别人找来。

　　一样的柔软草地，一样的美酒清香，一样的开得像是金色火焰的满地黄花。火圈中有人唱着数百年来一直吟唱的高亢异族的歌子，歌声像是自由的野鸟，飞越过那片曾经越过的高高天穹。骨笛声音还是和多年前一样明快激烈，越来越多的人加入火圈，从来都爱美的女孩纷纷采摘绿洲生长的黄花插在头上，在篝火圈中翩然跳起多年前一样的舞蹈。其中一个女孩儿插了满头的黄花，插到人群中揪住一个中年男子：“爹，你也来跳啊！”

　　那男子已经五十出头，笑着挣开，女孩子也就随人群舞走了。男子从地上采起一朵娇嫩黄花，转头以生疏北漠语向身边一个北漠男孩子问道：“你们叫它‘索玛’，是么？”

　　原来，北漠复通四国之时，这中年男子曾随世乐驻军前来，归还北漠信物漠神骨像，是以极受牧民尊重。那男孩笑着点头：“师傅，你们外面来的人，又叫它什么？”

　　“在我们那里叫砂黎。”男子找了片空地坐下来，取出随身携带的纸笔，在前些日子写的条目后认真加注下什么。

　　“《北风扬沙录·物产卷·砂黎》：

　　“生长绿洲，极是常见。鹅黄小花，花瓣羽叠。奇香馥郁，干花可制香囊，冲水饮用，则宁神醒脑。

　　“早春盛放至夏末。叶翠绿狭长如剑。其子细如砂，随风而散。

　　“因仅生长在沙漠之中，离之即死，故称‘砂黎’，北漠语称为‘索玛’，意即黄花。”

　　他写到这里，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道：“对了，‘迦亚’又是什么意思？……野孩子？”

　　男孩子微笑起来：“不是的。迦亚的原意是‘风’。如果取在名字里，那意思就是——‘像风一样留不住的人’。”

　　男子似乎忽然呆住，羊毫笔管跌落在地，他望着手指之间的鹅黄花朵，喃喃自语：“索玛……迦亚。”

　　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看见男孩子也已经挤进了人圈，舞到了自己女儿旁边，两个人自然而然地拉起手来，一起旋转着。男子沉吟了片刻，即微微笑了。

　　“迦亚。你看他们都是多么幸福的人。”

　　他松开了手指。一阵夜风吹来，拂过篝火人圈，将他指缝间的鹅黄花朵吹卷而起，打着旋，高高地飞向遥远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