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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修罗道(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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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修罗道
他生命中最初的记忆,是一片透不过气来的漆黑。身体被束缚在一个严严实实地包裹中,遥遥的有说话声传来。
“不,我不相信!这是我的孩子,谁也不能抢走他!”
“王后,请你冷静!大巫师已经预见,这对双生子长大之后必会互相残杀,一个也活不下来。现在除去其中之一,总好过两个全都失去!”
“可是陛下,他也是你的孩子啊,你怎能忍心。。。”
“闭嘴!不要学那些懦弱的人类!怜悯,同情,这样优柔的感情不应该出现在我们修罗的身上!”
“呜呜。。。”
有人跌倒在地上的声音,之后是哽咽的哭声,在颠簸中越来越远,终于消失。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或正发生的事与自己有什么关系,直至一阵彻骨的剧痛贯穿胸腹,眼前的漆黑豁然撕裂。
清冷的风吹在脸颊上,头顶是鲜红似血的天空。
死亡的味道,一瞬间浓烈得令人窒息。
不,我还没有找到他,我不要死!
他拼了性命的挣扎,想要摆脱这痛彻心肺的冰冷,散发着腐朽气味的死亡。但是沉重的黑暗再次吞没他,疼痛,疲累,不甘和委屈,紧紧裹着他飞堕如不知名的深渊。
修罗界的天空没有日月轮替,永远是浓重的猩红色;就像修罗们艳红的瞳孔一样,有鲜血般潋滟的反光。愤怒,狂乱,厮杀,屠戮充满在血色的天空下,一代代修罗在这里出生,战斗,直到死亡。
乌鸦山脚下的小村庄这一天再次喧闹起来。七八个年轻的修罗围住一个叫嚣追打,在众人笑吟吟的注视下从村中一直驱赶到河边。
被打的修罗长着一张清秀的脸,虽然伤痕累累却一声不吭,沉默地反抗,沉默地流血,直到被抓起来扔进河里,无声地挣扎。
围观者众多,可是没有谁上前阻止。修罗的世界,始终是力量说话。
“又在欺负真罗,你们这群混蛋!”随着一声愤怒的大吼,一道白色的身影猛扑上来,拳脚生风,虎虎有威,眨眼间便扭转了局面。
白衣的修罗高声喝骂着赶走了行凶者,又跳下河从齐胸深的水中将那被暴打的家伙捞上岸,看他虽呛了几口水却无大碍,这才板着面孔教训道:“真罗,你怎么能每次都被他们欺负?狠狠地揍回去,给他们来个头破血流,下次就不敢欺负你了!”
“可是,我不像怒罗你那么厉害。况且,我也不喜欢战斗。”真罗伸手按着伤处,低头轻声说道,“不好战的修罗,被当成异类排斥也没什么好埋怨的。”
被称为怒罗的白衣修罗闻言皱起眉毛,霍地转身一把抓住真罗德手腕大声责问:“你怎么能忍受被人欺凌?就算什么也记不得了,可是灵魂是不会改变的。你是展昭啊!是南侠,是御猫!何曾这么软弱过!”
真罗无奈地笑了:“你又来了!从小时候起,你就不停的说什么我是展昭,你是白玉堂,我们是前生约好今世来相见的。可那些都是你臆想出来的不是吗?”
“不是,当然不是!真罗,你看我的脸,跟我还是白玉堂的时候一模一样。你仔细回忆一下,不会想不起来的!”
真罗摇头,用慈和的眼光看着他:“想不起来。怒罗,小时候有些胡思乱想没什么,长大了最好就抛掉。你拥有强大的力量,将来一定能成为举世闻名的勇士,别让不切实际的幻想阻碍了你。”
怒罗的脸垮下来,怔怔地松了手,失望得说不出话来。这时真罗德声音再次传来:“回家吧。婆雅王的征召令已到了村里,又要与暗修罗国开战了。怒罗,我们都在征召之列。”
怒罗茫茫然听而不闻,半晌,恨恨地一拳捶在了地上,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回家!”
两人一前一后慢慢向村中走去。真罗在前面悠闲地散步,怒罗在后面望着他的背影,眉头深锁。
明天便是两个年轻的修罗奔赴前线的日子,这一晚父母双亲准备了丰盛的饭菜为他们饯行。饭桌上真罗德眼眶有些发红,听着父母一遍遍的叮咛不住点头;怒罗沉默地坐着,瞪着眼睛大口地吃喝,仿佛在发泄满腹的闷气。
“怒罗,你是个勇士,可真罗却。。。弱了些。义父义母在这里请求你,到了军中多照顾一下真罗,要叫他活着回来。。。”
“义父义母请放心。当年你们把我从荒山野地里捡回来,医治我,抚养我长大,这份恩情怒罗至死不忘。我一定会尽力保真罗周全,叫他活蹦乱跳地回家来。”
年老的父母再三拜托,怒罗一再慨然允诺。他侧目看向一旁坐着的真罗,静静地吃着他的饭,一举一动无不肖似当年开封府中的那人,面目九成相似的脸上是和那人一般无二的温润沉静。
夜里,怒罗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看另一张床上的真罗,虽不像他那么翻来覆去,两只眼睛却也明亮着,毫无睡意。
“真罗,你还不困吗?”怒罗压低了声音问道。
“恩,睡不着。”
“我也是。”
“我以为你会很高兴能上战场。”
“我确实很高兴,不过。。。你知道,战场上的生死只是一眨眼的事。”
“恩,我知道。”
“那么,我能不能。。。到你床上去睡?”
“你想换床?可以。”
“不是的!我想和你一起睡,就一晚,行吗?”
真罗沉默了片刻,低声道:“你又把我当作展昭了是不是?我说过我不是他,也没有曾经身为另一个人的记忆。快上战场了,怒罗,你最好还是把臆想放下吧。”
怒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不再作声。屋中只余一片寂静,在漆黑中仿佛格外沉重。半晌,怒罗的被子下传来沉闷的一声低语:“展昭,我一定会让你想起来的。”
真罗听见了,不知怎地心里扑通一跳,一股浓浓的涩味泛上来,急忙闭上眼睛。
赤红的天幕下腥风怒号,战修罗与暗修罗两国边界上已是焦土一片。双方将士的鲜血浸透了沙土,天空与大地的颜色混作一团。烽烟渐渐散去的战场上,阵亡兵将的尸体枕藉如山,残破的旗帜犹自飘扬,在腥气浓重的风里。
隔着血肉屠场,两端遥遥对峙的是双方残部。将者神疲力乏,兵者伤痕累累。一日厮杀已毕,现在是休兵整甲的时刻。
怒罗斜倚在猩红的战修罗国军旗下,费力地将衣襟撕成条状,一层层密密裹在腰侧的伤口上。很痛,痛得发晕,但是他却在微笑,因为这道伤口是他把真罗从敌人刀下抢出来的代价。
“小子,你这么拼命可不是好事。就算削尖脑袋想往上爬,也得先保住自己的命不是?”看他包扎得差不多了,在旁边坐了许久的一个老兵拉长了调子说道。
“我拼命也不是为了往上爬,只是想跟真罗一起来,还一起回去。”怒罗头也不抬,随意答道。
“那个软脚虾是你兄弟?”老兵嗤了一声。
“恩,不过不是亲兄弟。还有,你不要再叫他‘软脚虾’。真罗并不好战,身手也不怎么好,但他是很有勇气的。”
“他是你的累赘!”老兵掷出简短有力的一句,像是做了不可推翻的定论。
怒罗不答,轻笑着摇了摇头。
没有谁再说话,周围充满了刺鼻的汗味,腥味,和此起彼伏低低的呻吟。半晌,那老兵眯着双眼望向远处,幽幽叹道:“这一仗,我们打不赢。。。唉,要是能活着回去就好了。”
“老哥可别乱说!”怒罗不以为意笑道,“今天这仗我们是打得惨了些,但暗修罗也绝不好过!明日的胜负,还在未知之数呢!”
“嘿!夜太子领兵,从无败绩!今天看来,还真是名不虚传。”
“夜太子?”
“你是小地方来的,不知道也不奇怪。”老兵清了清喉咙,饶有兴致地讲到,“暗修罗的夜太子可是几大修罗国中鼎鼎有名的人物!他英勇善战,从刚刚成年便开始领兵,至今常胜不败!据说他在内政上也有两手,就不知真假了。小子,战场上你冲在前面,应该看见过他才是。”
“暗修罗的夜太子。。。”怒罗喃喃自语,恍惚忆起在战场上时,曾远远看见对方黑色镶金的帅旗下,众多并将团团拥住一人,红马红甲,黑发飘扬。当时只顾着厮杀不曾多留意,现在回想起来,那人多半就是夜太子了。
那个身影在一次浮现在眼前,虽离得太远看不清面容,但那巍然端坐的身姿却让怒罗德呼吸窒了一瞬。
奇怪!这种奇怪的感觉是什么?怒罗形容不出,却贪恋地回味不已,渐渐沉浸在那千回百转,意荡神驰的思绪中难以自拔,浑然无我两忘。
“如果夜太子是我们战修罗的王子就好了!”老兵不无遗憾地感慨了一句,却见怒罗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不禁拍了拍自己膝盖笑了,“嘿嘿,就算你仰慕他也别太露骨,毕竟是敌国的王子呢。”
不知过了多久,后军已煮好了饭食。食物的气味飘满营中,暂时赶走了刺鼻的血腥味。满地乱七八糟散坐的兵士闻着味道一下子来了精神,顾不得个个有伤在身,龙精虎猛地向装饭的大木桶冲杀过去。霎时呼喝喧天,如开了锅一般。
怒罗使出浑身解数在肉墙中穿进穿出,护住身前捧着的两大碗饭菜。用肩膀狠狠地撞开挡在前方的大个子,终于冲出了重围。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这才悠哉游哉地捡个僻静角落准备用饭。
他刚坐下,东西还没送到嘴里,先前那个老兵飞快地坐在了旁边。向他一举手里满满的饭碗,笑眯眯说道:“小子,多谢了!你身手真是厉害,要不是一路紧紧跟在你背后,我怕是要抢不到饭了!”
这是怒罗才知道自己无偿给人当了回“开路先锋”,不禁莞尔一笑:“那还不快吃?当心一会儿叫没抢到饭的给抢了去!”
“那是,那是!”老兵连声应着,急忙大口吞咽起来。吃着吃着斜眼打量怒罗,神色带着疑惑。
“你看什么?不够吃吗?”怒罗被他盯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地护了护怀里抱着的另一碗饭。
“你,拿了两份饭。”
“这一份是给真罗留的,不能分给你!也不知将军召见他有什么事,这时候还不放回来吃饭。”
老兵停了进食,双手端着饭碗迟疑了片刻,吞吞吐吐地说:“你,你不用给他留饭,他,他吃过了。。。”
“你怎么知道他吃过了?”怒罗奇怪地问。
老兵一副为难的样子皱紧了眉毛,直到怒罗耐不住性子催了,才慢慢说道:“开饭前我看见他了,跟另外几个兵一起从将军的大帐出来,赶上车出营去了。”
“出营?将军派了任务给他?那他不是饿着肚子走了?”
“你放心,出发前将军亲自好酒好菜地招待过他们了,肯定是吃饱的。他们。。。他们是奉命收殓我们这半边战场上暗修罗的尸首,送到对面军营去。”老兵一口气说完,半眼也不瞧怒罗,只管闷头扒饭。
“收殓敌兵尸体,还用将军亲自设宴犒赏?这里是不是有什么玄虚?”怒罗没了心思吃饭,皱眉沉思。
老兵含糊的声音从饭碗里传来:“军中的规矩,你们这些新丁不知道。运送尸体去敌营,是要脸押运兵的命一起留下的。那顿好酒好菜,叫做断魂饭。”说罢三两口扒净碗里的食物,站起身抹抹嘴,晃晃悠悠地走了。
怒罗却是呆滞了好半天才回过神,噌地跳将起来,拔腿便往营门跑。营中人多,遍地是横七竖八的伤者,他不管不顾地横冲直撞,顿时惹来一片责骂追打。怒罗顾不上还手,他的眼睛死死盯着辕门的上方。那里有一面鲜红的军旗迎风招展,红艳得仿佛是血,真罗的血,展昭的血。
忽然肩后一阵沉闷的剧痛,视线摇晃一下快速倾倒,泥泞的土地迎面而来。怒罗发出一声闷哼,被三个身强力壮的修罗合力按倒在泥地里。
“你发的什么疯?想死了就说一声!”按住怒罗肩膀的大块头怒气冲冲地喝问。
怒罗的脸埋在泥水里一动不动,既不答话,也不挣扎。三个修罗骂了一通,见没什么反应也就散了去,留下怒罗一个趴在地下,十指铁钩似的深深插入了土中。
真罗。。。展昭!
是生是死,我们都要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