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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骸骨森森送人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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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卅章 骸骨森森送人归
大雪已止多时,郊野山谷里奇石排布如星一派冰清玉洁,重重叠叠的山峦和高大参天的松柏银装素裹与苍穹连为一体,整个冬猎场地宛如仙境。
姬延身披御寒大氅,正率领着一行人骑在马上,浩浩荡荡往山岭深处出发狩猎。
听着身下马匹的蹄子“嘎吱嘎吱”踩在厚厚的积雪中,姬延心中颇不平静。自他一别妾女婳后,他便眉头紧锁,抿着薄唇,脑海中不断闪现出那个被埋在心灵深处的虺女倩影:多年前的玖璎在离别时不断颤抖着的赤色身影,满脸的泪痕如血……
“啪!”
“一击掌,我要你善待玖蒛,让她行动自由,永恒赦免一切罪行。”
“允!”
“啪!”
“二击掌……我要你重振大周,让姬氏重展声威,让先祖传下来的定国九鼎名实相符。”
“我……允!”
“啪!”
“三击掌,我……我要你,我要你平平安安,永享天年……虺氏族女玖璎,拜别周太子姬延。”
恍惚间,姬延御马渐行渐远,却觉得耳边传来侍从的高声疾呼。继而胯下骏马发出一记长嘶就硬生生的停住了前进的蹄子。姬延霍然惊醒,在颠簸下抓紧马缰,待的他回过神来才发现方才自己于锁眉深思之时已兀自驾马行到了断崖之边,仅差一步之遥就要跌入无尽深渊。
姬延倒吸一口气,口中情不自禁的低声唤出那个熟悉的名字,“玖……璎。” 他们曾经那样郑重的于兴国安邦的圣物面前做下誓约……
瑰丽的朝阳照耀在伫立于山崖边的一人一骑身上,姬延仿若浑身镀上了一层稀薄的金色的光辉,淌出一圈圈像如水波纹一般的光彩。在这冰雪天地里的姬延,恍若仙人一般似要乘风离去。
“太子延小心啊。”他身边扈从侍者被惊得俱都下马,簇拥上前请求其小心。
“冬猎开始吧!”
姬延低头俯视这群人,牵强一笑,提缰便往原本要进入的林子里飞驰而去。那三击掌盟约的见证是他大周朝一匡诸侯、统治华夏的定国九鼎。如今九鼎依旧静静置于大殿之内,可与他一同立下盟约的佳人今日安在?那些约定又何在?
扪心自问,那三击掌之盟约他自己又做到了几条?
玖蒛如今的安危?
他都不知晓。
策马狂奔,姬延耳边尽是呼啸而过的风声,结着冰棱的山中荆棘钩破了姬延的袍角,刺得他小腿隐隐作痛。可如今心绪缱绻的他却想:那个初初见面时候,风髻雨鬓的玖璎……她应该是从小生长在这沟壑纵横、荆棘满布的山野之中的吧?
姬延发狂似的越过一个又一个林子,他探入不见天日的灌木之下,走进人迹罕至的山洞之内,有个心底期翼声响叫他心思欲狂:玖璎?!玖璎,玖璎,你还在等着我?
冬日日短,当夕阳的余辉照耀在洛邑王城的时候,姬延早就结束狩猎回宫多时。他没有如往常一般去见妾女婳,而是屏退左右一个人慢慢踱步来到了九鼎之殿。
因为日薄西山的缘故,整个殿内颇为酽暗,一踏入便觉得阴沉冰冷。可姬延却浑然不觉,竟蹒跚着跨入殿中,似乎那里有着某些正溢彩流光的事物。
“玖璎?!”姬延往前忘情的伸手一抱,怀中空无一物,这才从幻想中醒悟:即便软玉温香在抱,天子御座唾手可得,但是他逃不开心底的凌迟也躲不了玖璎的悲戚,永远……
就在姬延悲从中来,黯然转身就欲离开大殿之时,却听得一阵轻微的声响从背后的鼎中传来。可大殿处了他自己的回声外,在也听不到任何声响。姬延目光迷离的环顾四周,长长舒出一口气:玖璎,玖璎,你终究不曾离去过?
一缕碎发滑下姬延光洁的额头,他凤目中含着点点晶莹,缓缓向象征着秦地的雍鼎行去。当大掌抵上那镂刻精美的图纹,他只觉得滚烫灼人,姬延凛然一惊,拂袖怒斥道,“何人胆敢在此造次?!”
“嘶——嘶——”青烟从雍鼎中翻滚着冒出,只须臾就弥漫了整个大殿。
姬延僵直身子后退出几丈之外。他双手紧紧握拳,瞪大双目瞧着那股诡异的青烟,似乎下了如磐石一般的决心就欲上前。可他还未再次靠近那雍鼎,就被从鼎中冲出的一阵靛青色闪光给撞翻出丈外。
迷蒙青烟里面,他只瞧见了一个朦胧的纤纤女子背影倏得闪出殿外。可姬延压抑的太久,即使见到了那青烟里面的身姿,他也无法确定是否真的见到过那身影。
姬延在怔怔半晌,犹豫良久才失声道,“是你?玖璎?!”
大殿内回荡起姬延落寞无力的呼喊。
无人回应的寂寞心声,碰撞在大殿的每一个鼎上,续而弹开,最终变得微弱都和那突然布满大殿的烟气一样——散尽,不见。
最终,姬延发现只有自己颓然坐于冰冷地上,脸庞划过滚烫的液体,他在此听到了心痛的声音:玖璎,你是在怪我没护好你族妹玖蒛?
早已纵身跨上青云的靛青色女影甩了甩脑袋,眼神中有那么几丝嘲讽,不经意从嘴唇流露出一个鄙夷的笑。“玖璎?这所谓的天子之后,果真是念着豫州雌虺的姐姐?”她低吟着莞尔一笑,眼眸深处尽是嘲讽。
东南那里的天空自下而上被一股奇异的光所映照着。朔风自她背后袭来,带起她衣带在风中猎猎做响,可她毫不在乎的任墨发凌乱飞舞在空中,只是一味坚定且充满希翼的往东南飞去——那里的光芒是属于紫晶宝石的光,也是多年前御鸟上仙苏苏在玖蒛身上投下的踪影之光
“在那里!呵呵,多亏了御鸟上仙呢。”她说罢欣慰地垂首往怀中一望,伸手便从温暖的怀中掏出一个散发着晶莹白光的小卵,小心翼翼捧在掌心,目光充满了爱溺,“周鼎果有起死回生之奇效,只消将那枚紫晶宝石再取来,你的魂魄精元就能大致完成重塑了,鸟偏麟。”
——宋国青陵台
天狗食日那刻天地不分正邪,宋君偃邪笑着靠近玖蒛,掀起宽袍大袖下的鬼行利爪就直抓玖蒛身子。玖蒛根本躲避不开,只是闭上眼睛等待姗姗来迟的屠戮……
额头上紫晶宝石有力的脉动着,玖蒛也未感受到那利爪刺入体内的彻骨疼痛——她只是听到了意料之外的惨叫。
“啊呀——啊——”
玖蒛猛然睁眼,映入她眼帘的却是司城子罕附体的宋君偃正被无数女子怨灵团团围住,遭受百鬼啃噬的凄厉场景。
鲜血在玖蒛眼前迸射出最眩目的四散弧线,在空中组成了一串正怒放的血红色团花,而后坠落在地砖上,撞在墙壁上,也飞溅在玖蒛白皙惊恐的脸颊上。到处都是浓稠血汁的腥臭,叫玖蒛忍不住趴在地上,嗷嗷呕吐起来。
天狗食日,昏天暗地——不仅看不见正邪,也会让那些藏匿于几角旮旯的哀怨悲魂们怀着死前的无限怨恨而冲出来,寻找那始作俑者。
天狗食日,已过去三日。
这三日里玖蒛的四肢的虺皮均已爆开,浑身燥热难耐只想寻求一个栖身之所。玖蒛在天狗食日那天本来能蠕动着已成为虺类本相的身子成功逃跑,可却在长廊上遇到了眼神迷乱惶恐的韩凭——他一改昨夜的胸有成竹,脸上挂着两串清泪,只浑浑噩噩的苦笑着。就那么一刻的疏忽,天狗食日异象消逝,玖蒛就被身后由司城子罕附身宋君偃一掌击昏,软禁在寝殿的囚笼内。
已经与她完全撕破脸皮的宋君偃本欲逼迫玖蒛动手,可玖蒛为求生,即使被困牢笼也不欲做困兽反击——敌不动,她亦不动,这样至少不会破坏了那股维系在她与宋君偃身上的微末束缚。
“你不饮水?”
韩凭温文尔雅的声音每次在囚笼外响起,玖蒛的心中就会有股要答应的冲动。可,以司城子罕这等心机之人怎会委任不忠于已者来看守玖蒛——这根他心底的刺,他期待享用的力量源泉?
所以玖蒛只“哼哼”嗤笑一声,别过虺首。
她看得出,眼前的司星韩凭定是宋君偃的一招反间计:白帛做饵,性命相诱——此君心机可见一斑。
韩凭见她不大话,略微有些尴尬,于是屈身跪坐于牢笼之前,沉声轻言,“玖蒛姬可有考虑过……”
牢笼内玖蒛不断摆动虺尾击打栏杆,响声几乎震碎了韩凭的耳朵,但他强自忍着没有离开——他是主君亲自任命去看守玖蒛的的狱首,又在暗地接受了引诱玖蒛主动对主君出手的使命,所以他不能放弃。
可天狗食日那刻,他见到了息氏,他年轻貌美的妻子,可以瞬间就如朝露般不留痕迹的消失。那是息氏?还是幻影?她衣衫下影影约约露出的白骨是真实存在的?他不敢想,一想到就会不由自主的怀疑起主君——他曾经最信任的前辈,司星的最高人,兼为太史的司城子罕。
“你在害怕,不是吗?”玖蒛嗤嗤笑着眼前冥顽不灵的韩凭,眯起硕大的虺眼斜睇着他不屑地吐信,“这里到处都是女子的血腥味和腐烂的尸臭,你闻不到?这都是司城子罕做的!”
“你……你胡说!”韩凭像被人看穿心思一般恼羞成怒,咆哮着拍打起那坚硬无比的囚笼。
玖蒛懒懒将身子盘成一圈,猛然将头窜到韩凭面前厉声喝道,“想用我虺族修炼的白帛来引诱我自寻死路简直痴心妄想。你这愚钝的凡人,只怕他日被自己的主君卖都不明白!”
“滚开!妖言惑众,这青陵台一众女侍都是被你所害!你还狡辩!”韩凭头一次在玖蒛面前尖啸,他涨红着脸,握着囚笼的杆子,几乎将唾沫喷了玖蒛一脸。
“是么?”
玖蒛心中一乐,果然——韩凭已经被自己的认知和长久以来固有的信念所折磨的心力交瘁。玖蒛不过稍稍撩拨,他便失去了一名大夫所应有的举止。玖蒛如今被囚,那司城子罕元气大伤,定是躲着吃人吞魂,她要自救就只能不断刺激这凡人,“你觉得一夜御女数十人,平素暴戾残忍,这等行径同夏桀无异,还是真的人么?”
玖蒛打了个哈欠,缩回虺首,将整个长长的身子蜷缩的更紧。日那日之后,这屋中就没了炭火,寒冷彻骨——可却分明有豆大的汗珠从韩凭额头涔涔冒出,他开始动摇。玖蒛还欲说话,却猛的感到一阵心悸,额头的紫晶宝石骤然紧缩,连带着正在蜕皮的她痛苦到翻滚起身子。
“豫州虺玖蒛——”
嘹亮的女声,在殿中响起,韩凭紧握住手中那卷白帛,惊恐地望着来人,虽然吓得两股战战,可他还是清咳一声,问道,“来者何人?”
可那靛青色的身影只是轻蔑的瞥了他一眼,轻轻一挥手韩凭就如短线的风筝撞在了一遍的墙上。宫室寝殿的墙被猛力撞来的韩凭碰断一块,露出一个打洞。随着那股难忍的腐烂恶臭从大洞中散到室内,他们见到有一个金灿灿的指环从洞内滚了出来。
“息露?”韩凭见到那枚指环后身影一滞,莫名感到胸腔一窒,想到那天在长廊上见到妻子的幻影。心中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可是他瘫在地上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只能微微移动身子徒手在墙壁和地砖相连的空隙扒拉起来。
“呵呵,你看看你在做什么?”玖蒛似笑非笑,一双半眯着的碧色眼睛泛着凛冽的寒光。
“不会的,主君不会讹我,不会的,不会的……” 缝隙里面有一具衣衫腐烂的尸体,黑发随着韩凭的挖掘一簇一簇的掉落,韩凭看的心惊胆颤,恨不得狠狠抽醒自己,手中的白帛已在不知不觉间滑落了。
鲲娟见了这情景漠然一笑,别过头,只轻轻一指就将那囚笼碎成粉尘。
玖蒛拖着干瘪皱起的皮囊勉强化成人首虺身,慢慢蜿蜒爬到鲲娟身前,凌乱蓬起的碧色长发胡乱缠绕在她虺身上。
她费力地仰起头,眉梢中带了股淡淡的冀望之味,“鲲娟,别来无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