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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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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包拯看着展昭马背上的身影渐渐淹没在尘土之中,忽然有些伤感。
没错,他们把展昭牺牲掉了。
展昭被贬去了偏远的小村为官,他的行为,不再是开封府的行为,不再是朝廷的行为。他揭发了襄阳王,那么皆大欢喜。他若是失败了,那么,也是他私人的行为,不是么?
和朝廷,和开封府,和皇上,一点关系也没有。
皇帝写圣旨的时候,还是漫不经心的样子,他说:“你要告诉展护卫,这个灰蝉村,可是连朕也鞭长莫及的地方,他尽不尽职,也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了哦。”他把“鞭长莫及”四个字说的抑扬顿挫。
包拯跪下,说:“臣知道了。”
鞭长莫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您真的有鞭长莫及的地方吗?还是只是装模作样的撇清关系呢?
包拯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老了。
而面前的青年,已经是一个真正的皇帝了。
白玉堂并不知道这些。所以他那个时候想的是,为展昭找一个什么样的私人理由,即使他不成功,也可以为朝廷留有后路?
他并不介意自己成为饵。
展昭怎么进攻?要抓襄阳王,展昭从哪里入手?现在只是王辉一人犯罪,抓他的时候,怎样把他背后的襄阳王也揪出来?怎么撕破和平的脸皮?
白玉堂知道,展昭也在想这样的问题,甚至比他想的更多。白玉堂觉得开封府那套文质彬彬的磨嘴皮功夫讨厌得很,他信奉的是暴力解决问题。他想,把自己至于险境,逼展昭大闹襄阳,似乎也是个不错的办法。既然如此,就赌一把吧。
王辉用药迷他,无非两种目的,抓他做饵,或者杀了他。
白玉堂闭着眼睛想,赌一把吧。
这条性命,又有什么珍贵?
赔率呢?几比几?
杀他,留他做饵,大概七比三。
白玉堂又忍不住想笑,自己是不是做了个不划算的买卖呢?他静静的闭着眼睛,甚至连每一寸皮肤都松弛下来,但是他的神经是紧张的。如果王辉想杀他,他有把握逃走么?
王辉封了他的穴。周围有一圈好手。
他没有把握逃得走。
展昭啊展昭,为了给你找个借口,我可是牺牲大了啊。白玉堂在心里狠声说,要是我真的死了,你却杀不了襄阳王,我就附到你身上去亲包拯啊!
他胡思乱想着,王辉的刀提了起来,又放下了。
他赌赢了,王辉果然没有杀他。
王辉要拿他做饵。他想引诱的野兽是谁?
展昭。
白玉堂微笑,他知道展昭一定会明白他的用意,也相信王辉有本事,会把自己这个饵捏的香喷喷的,等待展昭前来。
那样多么直接。
他们想抓展昭,展昭也想抓他们。很好,白玉堂点燃了这跟导火线,看谁的火焰可以吞没对方。在这一方面,白玉堂总是对展昭很有信心的。
他不在乎生命,也不在乎将来。他挥霍着青春的时候,没有想到,也许会有一天,当他真的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生命离开的时候,会撕心裂肺,追悔莫及。
吃人的人,终将被吃。展昭跟他讲过这句话,展昭只是想说人心险恶,但白玉堂回想起来,却觉得这句话终将一语成谶。他隐隐的有些担忧,不知道自己现在是蛰伏的黄雀,还是自以为是的螳螂。
走一步算一步吧。他想,伸展了肢体,在狭小的牢房里呼呼大睡过去。
展昭没有出现。
黑暗的地牢里,不见阳光。白玉堂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他只能根据肚子饿的频率来推断日期。他猜测,已经过去十天了。这十天里,一切都安安静静,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他在这个黑暗肮脏,不见天日的地牢里,和外界的一切都隔离。他知道在左手有十个硬馒头,右手有一小桶水。白玉堂一开始乐观的想,这些,可以撑十天,十天里,展昭一定会到。
到了以后会怎么样呢?是先大吃一顿,然后再把襄阳城闹个天翻地覆呢,还是直接冲上去,把王辉襄阳王都挨个儿掐死呢?他兴致勃勃的想着,一边啃着难以下咽的冷馒头。他想,等到老子出去了,一定找一百个硬馒头,穿成一串项链,挂在襄阳王的脖子上。
想的太兴奋,他被石头一样的馒头噎了一下。他气急败坏,想,这些该死的馒头。
那时候,他还有资本诅咒这些又冷又硬的馒头。
而现在,他已经一个馒头也没有了。
黑暗变得无穷无尽,铺天盖地的向他压下来。没有食物,没有阳光,没有水。他觉得寒冷,这是以前不曾感觉到的。哪里出错了呢?展昭难道不应该抓住这个借口,乘机直取襄阳王府么?王辉难道不应该再出现么?他们都在做什么呢?
周围一片寂静,白玉堂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他的呼吸并不平稳,这十天耗尽了他的体力。他已经不能再等了。展昭没有来,说明他不愿意借着这个私人的借口,把事情搞的轰轰烈烈,他需要安静的行事。
不过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王辉根本就没有把他当成一个引诱展昭的饵,他自己计算失误了。失误了。
白玉堂咬牙切齿,很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失误。
在黑暗里,他握紧了拳头。他决定不再等待,他要出去了。
他摸索到牢门的锁头,从袖子里抽出一根铁丝。锁门出乎意料的容易打开。白玉堂怔了怔,他小心翼翼的迈出一步。
没有陷阱,连看守也没有。一切都无比顺利。顺利的,简直让人感到诡异。
白玉堂在黑暗里,沿着弯弯曲曲的甬道,走到一扇门前。他试着推门。
门很轻易的被推开了,刺眼的阳光从门缝里照射进来。白玉堂眼睛疼痛,他精疲力竭,却还是敏捷的把身体紧紧的贴在门后。
一切都太顺利了。太顺利了,难道不是有鬼么?这扇满是阳光的门背后,会有着什么样的伏击呢?白玉堂不知道,他静静的伏在黑暗之中,明明眼前的阳光那么唾手可得,但是,他还是耐下性子,躲在黑暗之中。
一个悠闲愉快的声音从阳光里传来:“地沟耗子,你还准备在哪里待多久?”
白玉堂一惊。
展昭的声音!
他的声音听上去中气十足,应该是没有受伤,而那么调侃的语调,也充分表现了展昭悠闲的心情。难道他现在轻松得很,根本就没有白玉堂想象中的焦头烂额吗?
白玉堂一怒之下,顾不得危险,直接推门而入。
展昭靠在一个很舒服的躺椅里,阳光从他背后的大窗里流泻下来,把他懒洋洋的笑脸晕的模模糊糊的。他双手交叠,笑嘻嘻的看着白玉堂,说:“这么晚才出来,我以为你乐不思蜀了。”
白玉堂除了被气的快要吐血以外,还有什么办法?
白玉堂扑了上去,他怒吼道:“你怎么在这里?你不用查案么?”
展昭掩鼻,说:“你身上好臭。”
白玉堂顿在了半空中,想到这十天以来自己吃苦挨冻,像只真的地沟耗子一样蛰伏在黑暗的地牢里,吃不饱睡不好。而展昭就在他的上面,过着悠哉舒适的生活。他不仅没有把他从地牢里弄出来,现在居然还说他臭!白玉堂终于忍不住,活生生气出两个喷嚏来。
上好的茶花浴。奢华的温泉汤。
白玉堂泡在浴池里,热气蒸腾,他浑身的骨头都像融化了一般。他微微喘气,乌黑的头发在水里飘散开,随着水波沉沉浮浮。他疲惫的眯眼,觉得昏昏欲睡。
但是强烈的饥饿感折磨着他,他根本无法放松。热水蒸得他四肢五骸都在疼痛。他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
雾气缭绕,眼睛也渐渐花了,眼前的事物,都变成了弯弯曲曲的线条,上下飘荡起来。
展昭想要做什么?明明知道他现在饥饿无比,最需要一顿热腾腾的饭菜,却出言相激,逼他先洗澡。人在饥饿的时候本就虚弱,被滚烫的温泉水一蒸,就更加虚弱了。展昭到底在想什么?白玉堂觉得脑海里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但是他太疲惫了,根本抓不到它。
展昭适时的出现了。
他看着半倚在水边的白玉堂,微微眯起眼睛。
白玉堂连说话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他嘶哑的说:“展昭,你到底想做什么?”
展昭不说话,只是细细的打量白玉堂,眼神深邃而炽烈。
像是黑色的深渊里,展翅腾起了燃烧的银龙。
白玉堂本来自视甚高,自诩风流天下,向来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但是今天,在展昭的目光下,他却有些莫名的害怕。
甚至,连脖子都红了。
他咬了咬嘴唇,低声道:“死猫,你的脑子还好么?”
眼前的水雾越来越多,展昭站的那么近,他都几乎看不见他的表情。他只听到展昭慢慢的说:“很好,好得很。”
他莫名其妙,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忽然被展昭拽住了手臂。他的手臂蒸的滚烫,展昭的手冰凉,像是一块寒冰撞击在熔岩之上,甚至有“咝啦”一阵清烟。
展昭的力气大得惊人,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展昭已经把他整个人从浴池中拉了上来。
水花四溅,他直直的摔倒在地上,疼得差点没晕过去。
“展昭,你发什么神经?”他真的生气了。他还没有爬起来,展昭炙热的身体压了下来。
嘴唇对嘴唇,胸脯抵胸脯,手指缠手指。
白玉堂的脑海里忽然一片空白。
仿若大雨滂沱,闪电撕裂穹庐,展昭紧紧的压着他,滚烫的唇吻席卷而下。
白玉堂一瞬间无法呼吸。
他的背后抵着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面,面前是展昭焚火般炽烈的热度。他被死死压在地上,头颅后仰成一个不正常的角度。
很不舒服。
一冰一烫,怒涛般撞击着他的神经,波涛汹涌,天昏地暗。
他无法动弹,无法挣脱,为人刀俎,骄傲荡然无存。于是怒火亦被点燃,他愤愤然回击。
手指被扣牢,膝盖被压制,他只剩牙齿,兽般尖利。对着纠缠不休的唇舌用力咬去,霎时间满口血腥。
展昭眼神愉悦,他并不退缩,反而更加深入。白玉堂又咬,恶狠狠。
展昭的血顺着他的喉咙滑下去,咸涩又温暖。
展昭也回击,一如既往,谦谦君子样,却躲无可躲。他咬他的嘴唇,十二分的尖锐,十二分的疼痛。白玉堂的嘴唇被撕裂,血喷涌而出,混合着展昭的,顺着腮帮蜿蜒而下。
粘稠的,芬芳的,愤怒的,滚烫的。
疯狂又神奇。
白玉堂蜷起指尖,他运气,抵上展昭的双手。展昭也用力,依旧死死的压着他。
于是汗流浃背,吐气如虎。嘴唇依旧纠缠,却不是一个吻,是斗争,是决战,是凌辱与复仇,是摧毁与更猛烈的摧毁。
白玉堂眼里的火焰亦被点燃,瞬间席卷大地。
江水逆流,海水上潮,山出云内,日夜颠倒。齿间碰撞,是琳琅的神器;掌心相抵,是滂沱的荒洪;腿脚纠缠,是凶兽和仁龙的厮杀;青丝逶迤,血雨漫天的屠戮。
蒸汽,汗水和血。赤裸的皮肤和棉布的摩擦。
这一个吻,血气冲天,抵死缠绵。
四肢紧贴,如岩浆席卷而过。于是悄悄然情欲初起,如黄叶落水涧,如枯菊颤清风,如碧云掠过一池秋水。悄悄然抬头。
白玉堂曲起膝盖,用力顶展昭。展昭却忽然起身。白玉堂瞬间失了方向,像是拉紧的弓,绷断了银弦。他的手也瞬间失了钳制。
展昭起身,他也一跃而起,满腔怒火都成了一个离弦的拳头。
他狠狠的打在展昭胸口。
展昭微微皱眉,嘴角还是带笑。新鲜的血液混合着旧伤口流了出来。红灿灿,像一朵盛开的花。
白玉堂低吼:“展昭,你到底想做什么?”
展昭不答,只是望着他笑,也低低的咳嗽。
白玉堂终于无法忍受,他跺了跺脚,抓过一边的衣服,转身离去。
展昭在后面看着他,嘴角依然带笑,眼睛眨也不眨,似乎要把穷尽力量,直把这一刻凿进心头。他目不转睛,神情温和却悲伤,像是经历一场再也不见的永别。
舌头又受伤了,疼得要命。白玉堂一边倒抽冷气,一边跳着脚穿衣服。
展昭是个混蛋。他想。展开手掌,里面有一个小竹筒,只有半个小指那么长。刚刚展昭塞给他的。做这么多无聊的事情,就是为了塞这么个小竹筒么?
白玉堂冷冷的想,展昭,你果然好计谋,避人耳目,做戏也能十二分像。
竹筒里有一张纸,一面是一张地图,一面稀稀疏疏写着几个字:
“猫既非猫,亦可成将军、成叛将、成狗辈。鼠既为鼠,亦可成功名、成义子、成朝臣。吾不得自行,汝寻王辉,窥襄阳,夺盟书。尽天下事之责,开万世人之和。”
底下又有小字,曰:如有万一,以玉牌示辉。
再看地图,险阻万分,似乎直通机密要害之处。寻王辉,窥襄阳,夺盟书,说的容易,真的都做了以后,又剩几条命回来?而看遍了纸条,却没有半句诀别惜惜之词,似乎为天下万世,一切理所应当。
白玉堂看完,只觉得胸口一闷,忽然放声大笑,他的口舌受伤,伤口被撕裂,血水又涌出来。他毫不介意,只是狂笑,他连声说:“好,好,好!展昭,我终于知道,朝廷设计好了你,而你,设计好了我啊!”
展昭的信似乎难以理解,但是白玉堂知他甚深,又怎么会不懂?他立刻明白了,朝廷已经把展昭当棋子扔了出来,展昭孤身一人,毫无援手。既然孑然,于其偷偷摸摸,或者冒着危险挑战一个陌生的襄阳王,不如索性投身为叛将,慢慢摸清底细。
展昭就在地牢的上面,但整整十天,硬是没有出手救他;见到他以后,展昭一句正话也不说,只是演戏,装成声色犬马么?
白玉堂苦笑,想到展昭的膝盖抵住他的力度,想到某一个指尖滑过的温度,他苦笑。
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可以让展昭不惜一切,费尽心思去守护呢?
除了这个世界本身,没有其他了。
一阵风吹过白玉堂的鬓角,他似乎闻到了江南金秋的丹桂香,又似乎有塞北初雪的凛冽。他抬头看天,湛蓝没有阴霾。
他生活在这里,他们生活在这里。
这里是家,这里是安静的坟地,这里是喧嚣的刑场,这里是肮脏的仓库。这里是辽阔又美丽的山河湖海,卑微的村庄和城市,忙碌生活的人群。
这里就是“天下”。
我们生活在这里,也会死在这里。我们的骨头化成泥土,血肉散成空气,我们的子孙采撷泥土上开出的花朵,呼吸满是尘灰的空气。
生生不息。
不用成功名,不是义子,也不想当朝臣。但是这里是属于我的,我也是属于这里的。因此,展昭,请你记住,我从来都不是为你,也不是为了包拯或是朝廷。我只是为了我自己。
如果我死了,也要记住,我是为了我自己。
不是为了你,或者你们。
白玉堂吸鼻子,他把嘴角的血迹抹去。对着天空笑了起来,他慢慢的说,我还真是没有想过,我老了,会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