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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离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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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零去几多莫问前因
只见半山残照照住一个愁人
去路茫茫不禁悲怀阵阵
前尘惘惘惹我泪落纷纷
离去的那天清晨,一个瞎子在断桥上拉着二胡,呜呜咽咽的唱着这首歌。
我听不懂他唱的什么,更不喜欢那咿呀呀的吐词,仿佛喉头被鱼刺卡出一般,出不得,进不去,只是一个劲的疼,不算锥心,亦无刺骨,可就是不眠不休,直到将那鱼刺拔出,还要咿呀上好一阵子。
我朝他面前的碗里丢了一块石头,装作铜板——我没钱,只得那拿随处可见的劣物充了金贵来糊弄人。
“别唱了!”我朝那瞎子说道。
那瞎子却不理我,仍旧拉着他拿把吱吱呀呀的胡琴,弄出益发悲切的曲调:
还说什么石烂石烂海枯情不泯
你看这沉沉雾霭西风紧
南飞北雁 怕向客中闻
平安未报自问心何忍
空余泪眼 惘断寒昏
“我说别唱了!再唱,我就吃了你!”我并非刻意威胁,此刻的腹中正空空如也,吸了人血,竟仿佛比未吸时还要饿,吃过天下最美味的东西之后,竟比从未吃过更加难受。
那个瞎子果真停了下来,张开掉的没几颗牙的嘴,说道:“蛇应该吃青蛙的!”
“你怎知我时蛇?你连看都没有看见过我!”我不禁有些黯然,此刻我要杀死他,不费吹灰之力,可他却不怕我,不向我求饶,甚至隐隐的竟自觉比我高出一筹,只因他是人么?尽管只是个瞎子,可也是万物之灵!
“你身上带着蛇才有的腥味!”他缓缓的说道,说完,就自顾自的拉琴,依然在唱:
今我殉情割爱两无能
今日依楼人远 天涯近
从此飘萍和断梗
几许深盟密约 句句都无凭
他浑然没有将我刚才的威胁放在心上,也或许,他早已看破生死,虽然,他只是个瞎子。
我跌跌撞撞的走掉了,我没有吓到他,他反而打击到了我。
人的言语,竟比我的牙齿,更加有杀伤力。
然后,那一轮血红的太阳,在我的背后升起,洒在西湖之畔,洒在雷锋塔顶。
雷峰塔哄的一声倒掉了!
传说法海曾说,当雷峰塔倒掉的时候,就是白娘子重获自由之日,我之后未再见过白素贞,不知她是死了,还是羽化成仙,只知道,从此,我也像那瞎子所唱的曲子中写的一般,飘零断梗,句句无凭。
我走在街上,大街上人人行色匆匆,不知要去何处,也不知自何处来。
我也跟着人群,跌跌撞撞,然而又有人扯住我,对我说:“小姐,你受伤了?”
我回过头,看见他有双好看的眼睛,温润晶莹,粗浓的眉毛,挺直的鼻子,配着他尖尖的下巴,正一脸关切的望着我。
我点点头。
“我是个医生,如果不介意,让我替小姐治疗吧~!”
我犹豫了片刻,决定诚实以对:“我不是人!我的伤是被人开枪打伤的!你不用管我!”
原以为他会惊惶逃窜,却没想他淡淡一笑,道:“这个世道,还有几个是人?我也不是,我们两个正好同命相连。”
听了他的话,我心中稍安,原来他也不是人,那便好得多,只是不知他是什么。
我道行太浅,或者说他道行太高,我看不出来他是什么。
我跟着他回到了他的医馆,哦,不,应该叫医院。
我躺在洁白的手术台上,看着他熟练的使用着锋利的小刀,将我的皮划破,在深入骨头的肉中,取出弹壳。他的脸上,隐隐竟有着圣洁的光芒,我想,他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仙了吧~!
“没有伤到要害,你躺两天吧,过些天伤口就会好了!”他扶我躺在白色的床单上,单子上有着隐隐的消毒水的味道,干净,整洁。
床头还有一束玫瑰,沁人心脾的香味浓化在空气中。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张辰”
我点点头,这个名字我要牢牢的记在心中。
然而这个时候病房门口却出现一个有着两撇胡子的人,穿着长马褂,面容消瘦,手中拿着一个烟斗,朝他笑道:“张兄,别来无恙?”
张辰笑笑,然后朝来着说道:“什么风将我们的大作家吹来了?”
那人拉过一张椅子,坐在我旁边,张辰的对面,吸了一口烟,道:“什么作家,不过是写点豆腐块文章,挣些钱罢了~!”
张辰指着那人向我介绍:“我朋友,周树人!”
我朝周树人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张辰又朝周树人说道:“当今天下,谁人不知鲁迅大名?周兄可算得上完成当年的夙愿了!”
周树人又吸了口烟,突出烟雾来,烟味进到我的肺部,我忍不住咳嗽起来。
张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周树人一眼,然后周树人指着我朝张辰笑道:“这位小姐是你朋友?”
张辰不置可否,只是说:“病房不准吸烟!”
周树人便熄灭了烟斗,同张辰聊起天来。
“听说雷峰塔倒掉了,我特意过来看看!”
“周兄可是又要大作文章了?”
“什么大做文章?不过是发两句牢骚罢了~!”
“周兄这次的文章,叫什么名字呢?”
“就叫《论雷峰塔的倒掉》吧~!”
我忍不住插话进来:“塔倒了就倒了,有什么好论的呢?”
“一个东西没了,总是要说些什么吧,何况还是一座立了千年的塔?”
“那不如就说说白素珍和许仙吧,说说男人是如何负心的!我亲眼看见许仙和他的新欢站在断桥上一同欣赏雷峰夕照……”
“呵呵,这位小姐真有意思,男人负心,又有什么好说的?到处可见的事情,就不稀奇,也没什么人关心……”
我见他全然不理会我的提议,自顾自的同张辰说着黄埔军校开业了,北京政府欠饷银,时事如何动荡,一路上如何见到饿殍遍地,听得我恹恹欲睡,终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待到醒来时,周树人已经不见了,张辰依旧坐在床边,看着我醒来,便递上一碗稀粥,对我说道:“好些了没?”
从未有人对我如此温柔,我感念之下,喝了一口我并不爱喝的粥,朝他说道:“你真好!”
他笑而不答。
我又问:“你为何要这么照顾我?我没钱付给你当医疗费的!”
他说:“你是我的病人,做医生的,怎能丢下病人不管,只顾要钱?我当然应该照顾你!”
我心中一震,只是短短的一天,我已不想离开他:“我不好,你是不是就一直照顾我?”
他笑笑,摸摸我的额头,他的之间传来阵阵的体温,以及酥麻到心口的电流。
我的脸忽的就烧了起来,浑身沸腾,仿佛置身蒸笼一般,躁动无比,朝他怀中靠去,忍不住便要勾住他的脖子,吻上他的唇。
他却将我推开,把我按到床上。
我浑身瘫软,毫无力气,他无论做什么,我都无法反抗,不仅无法反抗,心中还有些期盼,只盼他搂着我的腰,抚着我的背,对我轻声耳语。
可他只是拉过被子盖在我的身上,翻开我的眼皮看看,然后说道:“你身上滚烫,大概是发烧了,一会我让护士送来药,你要按时吃!”
说完,便仓惶出逃。
门碰的一声关上,关的我又是羞愧,又是焦躁,可一颗心,已如吐出的丝一般,牢牢的缠在了他的身上,怎么也咬不断。
翻来覆去,一夜未眠,而我身上的伤却好了起来,看吧,做蛇也有做蛇的好处,人类若是受了伤,得休养个十天半月,而蛇,只需一晚。
第二天,我却未曾见到张辰,只看到头一天来过的周树人。
他这次没有拿烟斗,手中捧了一束花,换掉我床头的那束。
我问他:“张辰呢?”
周树人道:“他陪他夫人回娘家了,让我带他来照看你!”
心中忍不住的失望,对周树人道:“他是医生,你不过是个写文的,如何懂得照顾人?”
周树人亦熟练的摸摸我的头,我恼恨的将他的手打开,别过头不去理他。
他笑了笑,道:“我也学过医,当然能够照看病人!”
我更加生气,忽的一声坐起,嚷道:“我不要人照看,我已经好了!”
周树人却如洞悉一切般,不急不缓的说道:“你是看上我那个朋友了吧?”
我直言不讳:“是又如何?”
“那我劝你及早打消这个念头!我那朋友和他夫人极其恩爱,他不会理你的!”
我不服:“那也未必!许仙也和白素贞恩爱,后来还不是找了别人?”
“人和人又怎会一样?”
我咬住嘴唇,我是蛇,蛇和蛇都一样,素贞看上了许仙,便用力的勾引,我看上了张辰,亦要使劲浑身解数,去引诱他!
到了晚间,张辰终于回来,我想,他始终是放心不下我的,心里始终是有我的!
我半掩着衣衫,坐在床头,拿着幽幽的眼神看着他。
他却只例行公事的查了查我的体温,又看了看我的舌头,然后说:“恩,好多了!过个两天,你就能出院了!”
我倚在床头,抬起手弄着发梢,牙齿轻咬着粉色的下唇,做出种种媚人的姿态。
“我若好了,你是不是就要离开?”
他愣了愣,然后点点头。
心中忽然如同大锤猛击一般,痛了一下,强自忍耐,低低的说道:“可我却不想离开你……”
他正襟危坐,面无表情:“我已有了妻子,姑娘你还是死了这份心吧~!”
我抬起盈盈双目,盯着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依然温润明亮,透过他的眼睛,我看到他心中其实并非如他的脸上一般平静。
“可我只想看着你,看着你,便觉得不是那么的寂寞,那么的孤独……我……我什么也不求,只求能够天天看到你……”
我在说谎,我当然不是什么都不求,可你指望一条蛇诚实?那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没有说话,我看出他在动摇,于是火上浇油,指望将他心中的那点火苗,撩拨得熊熊燃烧。
“我不会让你为难,我只求今晚,你能坐在这里陪我,我便心满意足……”一面说,一面将肩头那片衣衫不动声色的滑落。
“你答应我好不好?只一晚……明日,我就会离开……”
我情真意切,满腔柔情,将他紧紧的包裹,他又怎有那个力气,突破重围?
我看到他望向我的眼神,起了丝丝缕缕的变化,张了张嘴唇,却又闭上。
伸出手,我以为他会拉过我,却只是拉起我滑落在肩头的衣衫。
我乘势靠在他的怀中。
这一次,那未将我推开,我窝在他胸前,听得到他的心脏,正在急促的跳动。
咚,咚,强健而有力,越来越快。
我的手臂,展现出一条蛇的特长,将他的腰柔柔的缠上,满头的青丝垂在肩头,头顶轻轻的蹭上他的下巴。
他仍是不动,身子坐的笔直,乃至有些僵硬,可他的心跳声,出卖了他的伪装。
我想,他已经渐渐瓦解。
我仰起头,带着一双含泪欲泣的眼看着他,他的眼,正对上我的眼。
他的鼻尖,冒出细密的汗珠,我凑上前去,在他耳边软语:“我爱上你了,怎么办?”
他不答,头却慢慢的低了下来,鼻中的呼吸,吐在我的脸上,脸上所散发出来的阵阵热度,将我包裹。
我的手不知何时滑到了他的胸口,他的手终于搂在了我的腰上,盈盈一握,我见到他的眉间,露出惊艳的话语。
凑上我的唇,覆在他的唇上,他的唇微微颤抖,甚至连牙齿,都在咯咯作响。
我的舌轻轻的敲开他紧咬的牙齿,一只手,一颗颗揭开他的纽扣,一路向下,直滑到他的皮带。
他毫无反抗,任由我攻城略地。
然而我的手,轻轻的撬开他的皮带,将要探了进去。
他似是猛然醒悟,猛的抽回在我腰间的手,按住我那只往下探索的手,将它抽出,放回我的身旁。
我看到他的眼中,有着决绝的神色。
不甘的看着他,看着他正将我好不容易解开的纽扣一颗颗的系上。
我拉住他的手,带了祈求的神色望向他,不要,不要这样就将我的辛苦化为乌有。
然而他却神色清明起来,虽然心依然在跳,跳的比刚才还要快。
他将我的手甩开,然后吐出让我终生难忘的三个字:“对不起!”
我不解:“为什么?你嫌弃我么?”
他背转身,然后道:“我有妻子!”
我说,我不在乎,一条蛇,怎会在乎人类是否有伴侣?可他终于决绝而去,只留下那句空荡荡的“我在乎!”在病房中回荡。
我心中愤恨不已,真想学着头天晚上,游到他的背后,在他脖子上咬下一口。
却始终没做,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医院走廊的尽头。
第二天,他没来,我知道,他不会再来了,可即便来了又如何?他始终,未被我迷惑。
我出院了,路过医院下面的藤架,藤架上,金银花正开得茂盛,浓浓的香气袭来,赶走我失败的沮丧。
远远的看着他搂着另外一个女人,在洒满阳光的林荫道下漫步,我不甘,迎了上去。
我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拴住了他,竟能让他,抵挡过妖精的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