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怨灵录》流光飘飘

1、引子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做汴州。
　　这首曲子唱遍大街小巷的时候，正是我出生之时。
　　我已经记不得当时破壳而出的艰辛和痛苦，也忘记了第一眼看到这个世界极目四眺时的新奇兴奋，更不知人世间的蝇营狗苟和那让人类所痛恨的连绵战火。
　　只记得漫天而下的杏花，伴着如丝般的细雨，温柔的将一片暧昧的粉红色呈现在我的眼前。
　　我的母亲看着我的样子，叹了口气。
　　我到现在都无法确定，她那时究竟是在叹气，还是只是拿她那猩红的信子触摸空气中飘荡的青蛙的香味。
　　我就这样躺在西湖断桥下温暖的泥土中，懒洋洋的蠕动着我新生的身体。
　　然后当我仰头沐浴在花瓣和细雨的喃呢中时，透过粉嫩的花苞，鹅黄的垂柳，和凉凉的雨丝，看到了青石板的桥上，那个让我蛇心大动的男子。
　　我无法形容那个男子的容貌，那个男子的举止，那个男子嘴角的那抹似喜似忧的笑容，因为到了现在，那个男子在我的心头，已经全然模糊，我只记得那时的感觉，暖暖的，安全的，宁静的，祥和的。
　　这种感觉在我今后的生命中，再也没有出现过。
　　然而我却记得那个男子身边所站的那个女子的容貌。
　　修长的微微紧蹙的眉，尖尖的下巴上，垂着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鬓边的一缕青丝，斜斜的顺着细长的脖颈碗沿而下，滑入胸口那一抹酥白。
　　“呸！她真是蠢！居然爱上了一个男人！”一个身上有着金色斑纹的同类滑过我的身边，对着桥上的女子露出不屑的眼神！
　　“为何不能爱上男人？”我用我细小的身躯拦在我那个同类面前，吐着信子，用只有我们蛇类才能听懂的语言问。
　　那个同类亦吐着信子回应我：“人类是最狡猾，最邪恶，最善变的动物，特别是男人！看吧！她将来肯定会后悔莫及！千年道行就这么毁了！”
　　我不信，那个一身白衣的女子，有着如此绝美的容貌和妖娆的身姿，就连我见了，也为之不忘。
　　那身上有着金色花纹的同类没有再理会我，蠕动着身子离开了，然后，游到了捕蛇人的手中，被晒成了一条蛇干，在很久的一段时间内，我都可以看到它挂在锋利的铁钩上，身上那让我颇为羡慕的金色花纹在太阳的照射下慢慢的变干，变淡，最后消失无踪。
　　在那些花纹消失无影的时候，杭州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三天三夜的大水，湮没了整座城，无数的生灵挣扎其中，也还包括叫做万物之灵的“人”。
　　如果仅是发大水，其实是算不得大事的，在我以后的生命中，见到过比这更大，更猛的洪水，之所以称之为大事，是因为在最后一天，大水忽然止住，西湖旁立起一座塔——雷峰塔。
　　下面压着我出生第一天，看到的那个绝美的白衣女子——白素贞。
　　这座塔矗立千年不倒，一直在尊尊告诫我们妖族，作为一个妖怪，可以爱一片树叶，爱一朵小花，甚至可以爱一切你想爱的事物，除了“人”！
　　人究竟是什么？为什么我们如此痛恨人，却要努力的想变成人？
　　我这样问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在此时，总是高高的昂着它的头，吐着已经不再血红的信子，引我去看断桥上的那一男一女。
　　男的，仍然是当初和白素贞约会嬉戏乃至山盟海誓的男人。而女的，却换成了其它人。他们相依相偎，沐浴在西湖十景之一的雷锋夕照中，亲亲我我，缠绵悱恻。
　　母亲尊尊教诲，翻来覆去只一句话：“看吧，这就是人！”
　　我努力的想要记住这一幕，然而你能指望一条蛇的记忆力又多么的好？尤其是在它幼年的时候。
　　我缓缓的游走，想要游到雷峰塔边，问一问被关在里面的白娘子，是否也同我一样，看见了眼前的这一幕，然而却游不到跟前，终问不到。

　　后来，我便再也看不见那个男人，我知道，他死了！
　　“其实我们的生命，要比人类长很多，也快乐很多，为什么我们要便成他们的模样？”
　　在修炼了200年后，我忍不住问我的师傅。
　　可笑的是，我的师傅是一只青蛙，一只鼓着肚皮，叫起来呱呱响的青蛙。是我幼年时期，最爱的美食。
　　和其它的青蛙不同的是，它已经活了500年，已经有了十个手指头和十根脚趾头。
　　师傅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只吐出了四个字：“万物之灵！”
　　问得多了，知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也就不问，只日夜修炼。
　　直到断桥上的女人将一头青丝剪短，男人将头发剃光，我终于也和师傅一样，有了十个手指头，十根脚趾头。
　　然后，我便不安于西湖底那腐烂粘人的湿泥，走到了岸边，穿着一身红衣，展露出妖娆的身段，向过往的路人发出吃吃的笑声。
　　“小姐，一个人走夜路很危险！”
　　在我又一次展露扭动的腰肢的时候，一个声音和我搭话。
　　我第一次同人说话，不免兴奋中带了些紧张，问道：“危险？那是什么？”

　　同我搭话的是个男人，穿着时下流行的马褂，带着副金边眼镜，那金色的环，让我想起了在出生第一天遇见的那个身上有金色花纹的同类，让我觉得他格外亲切。
　　那人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道：“现在到处兵荒马乱，南边和北边打仗，姑娘这般……”他似乎想了一下措辞，然后说道：“姑娘这般一个人走路，若是遇到歹人，恐怕是要吃亏！”
　　我见他说的神色郑重，便也跟着郑重起来，问道：“那怎么办？”
　　心中害怕，总是怕自己和那个有着金色花纹的同类一样，挂在锋利的铁钩上风干，手便不由的抓住了那人的衣衫。
　　那人微微一笑，道：“不如我送小姐回家吧~！我叫做王哲，敢问小姐高姓大名，家住哪里？”
　　我忽然扭捏起来，那西湖地下的烂泥，就是我的家了吧，但他定然不喜欢，我也不敢说，只说：“我没有家……”
　　王哲脸上露出喜色，急急说道：“我家刚好有一间空房，家里人都到南方去了，小姐如果不嫌弃，可以先住在我那里！”

　　我跟了王哲回他家，我告诉他，我的名字叫做明明，我住在他旁边的一间小屋中，半夜，他来敲门，手中提着一壶热水，是来给我送水的。
　　我将他迎进来，然而水还没有喝上，我和他便一同滚到了床上，期间，我将他的身体紧紧的用幻化出来的腿缠着，他在我上面，浑身渗出细密的汗珠。
　　然后，他抱着我，看得出来，他心中欢喜无比，对我喜爱之极。
　　他抚摸着我的背，说，你的背真白，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背。
　　又搂着我的腰，对我说，你的腰真细，真柔，真灵活，活像一条水蛇的腰！
　　我想，他大概是喜欢蛇的，不然怎么将我的腰比作蛇的腰？
　　我问：“你喜欢我么？”
　　他连忙点头，道，喜欢，喜欢的不得了，我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谁！
　　我又问，你喜欢我的一切么？
　　他说，当然！你这么美，怎能不喜欢？我要一生一世和你在一起，什么也不能让我离开你！
　　听见他称赞我美，心中高兴，浑身被喜悦所包裹，对他笑道：“其实，我有一处更美，你要不要看？”
　　他露出迫不及待的神色，我却突然扭捏起来，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说，快给我看，不然，我可要生气了！
　　听见他说要生气，我忽然有了无比的勇气，然后吐出了我自认为全身上下最美的信子。
　　鲜红的舌尖，灵活的舌身，粉嫩的如同含苞的桃花。
　　我等待他的夸奖，可等到的却是他的厌恶和惊恐。
　　他忽然起身，躲到屋角，拿着一支黑洞洞的枪指着我，嘶声力竭：“你！你是什么……什么东西？”

　　我只当他是在同我玩笑，刚刚那么喜爱我的人，怎么可能转瞬间，就这般厌恶？
　　我依旧吃吃的笑，说道：“我是一条蛇啊~！我家就在西湖底下的泥巴中，那里柔软而湿润，旁边偶尔还会爬过一些小虫，刚刚开始不敢说，以为你不会喜欢……”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只听得嘭的一声巨响，我身子一颤，一股剧痛从心口处传来，低头看时，我的身上，竟被他用手枪，打出一个大洞来，里面正突突的往外冒血。
　　我痴痴的看着他，不明白何以刚刚那么喜欢我，此刻却又这般。
　　他大吼，额头青筋跳动，眼中发出红光：“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碰碰之声不绝于耳，我连忙躲闪，究竟是修为不够，身上又中了一枪，仓皇出逃。
　　心中不甘，逃到屋外，又转回到窗棂边上，朝内看。
　　却看见他趴在桌旁吐个不停，吐完，又将那壶本来是送与我的热水拿来将自己身上擦洗，一遍洗还一边说：“我居然和一条蛇！我居然和一条蛇！”
　　心中黯然，只觉得身体里某个地方，比身上的伤口处更痛，原来，一生一世，永不离开，只道刚刚为止！
　　只觉得要发狂，既然说了一生一世，怎么反悔？
　　我拜了师傅之后，说不吃青蛙，即便是饿得昏倒在地，也没有对身边跳过的肥胖青蛙吐过信子！
　　我悄悄的游了回去，身上的血依然在滴答滴答，身后一条血迹。
　　我游得悄无声息，论起悄无声息这件事情，又有谁能比一条蛇做的更好？人们常常夸奖的猫，在蛇的面前，不值一提。
　　我就站在他背后，想到这个人刚刚带给我的快乐，心中想，只要他不再骂我，只要他现在停下来，不再诅咒我，我就原谅他的食言。
　　然而他却不给我这个机会，依然在咒骂。
　　我猛的扑上他的脖子，牙齿刺破他的皮肤，直触到那根跳动的血管。
　　鲜美温热的略带腥味的汁液，经过我的全身上下最美的分叉的舌头，射进喉咙，通过食管，流入到了胃中。

　　我一直记得他的眼睛，临死的时候，鼓的圆滚滚的，比住在我家旁边的那条鱼，鼓的还要滚。
　　直到死，都没有闭上。
　　我最后对他说，我是在成全你，让你做一个守信的人！
　　然而他已经听不到。
　　我在街上又逛了许久，红色的衣衫，染着已经开始发黑的血。
　　天亮的时候，我找到师父。
　　师父问：“你吸了人血？”
　　我点点头。
　　师父扼腕叹息：“你知不知道？一旦吸了人血，就不能够再得到成仙！”
　　我又点点头。
　　师父闭上了他的眼睛，直到过了许久之后，他才睁开眼，用疲倦的声音对我说道：“你走吧！吸了人血，我便不能再当你的师父！”
　　我惶恐不已，辩解道：“我不过是在成全他，他说一生一世不离开我，我只是让他做了个守信的人！”
　　师父摸了摸我的头，这是上千年来，他第一次摸我的头，这是第一次，我知道，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师父说：“吸了人血，就只能当妖怪了！我已经教不了你！你也不能再跟着我修行，你去找别人吧！”
　　如果可以哭，我一定会哭，可我不会，我只有干嚎道：“我去找谁？你让我去找谁？我只认识你……”
　　师父说：“我也不知，只知道，这世上，有一部名字叫做《东方妖怪志》的书，你去找到这本书，然后按照书中所写的方法修炼成妖吧！”
　　我停止了干嚎，问道：“我要到哪里去找？”
　　师父茫然的摇头，他不是妖怪，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是我今后唯一的出路！
　　看，我的师父要比刚刚那个男人好很多，他没有说过一生一世，也没有用黑洞洞的冰冷的枪口指着我，在赶我走时，还将我的后路都安排好了！

　　我便在那个早晨，带着身上的枪伤，离开了生活了上千年的西湖，去不可知的方向，寻找那个不知在何处才能找到的书——《东方妖怪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