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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雨送花落(二) ...


  •   他听得蒋贞远远呼唤,回过神来。就看她:后背缚一柄长剑,腰悬一长一短两柄宝刀,肩挎行囊。裙摆塞入腰带,只因腿上还绑着匕首。零零碎碎披挂满身,神色严肃。

      周敞未再多虑,丢掉蒴藋,同往江都城去。

      两人径直奔向钱庄,未成想,在外排队时偶遇梅逐青。

      “蒋娘子、周郎君。二位也是来此打探消息?”

      他曾对曲衡波说,有比茶楼虎肆等更便于获悉江湖杂闻的所在,正是指钱庄。钱庄收理办事流程繁琐,又循环往复,多需等待,来者难免彼此攀谈。比起茶楼虎肆等喧嚣之处,确实更利于打听。

      “你怎么在此处。罢了,既你在,也省得我们去向旁人打听。”蒋贞开门见山。

      梅逐青说:“你是来寻曲……”

      蒋贞点头:“衡山派的人说,她找上万五,声称只要万五送她至江都,便不会再于扬州盘桓。我赢下她的刀,就马不停蹄赶来了。”

      “为何如此急促?”

      蒋贞略作一思,认为此事告知他也无妨。

      “传言‘追风箭’与“折雁刀”在江都露面,他们早与匪类勾连。‘风雪飞雁’于‘江山一品’期间露面,很难不教人焦躁。”

      梅逐青说:“‘扣子’。”

      周敞费解:“梅郎君指什么?”

      “若有勾连,必有锁扣。蒋娘子以为那枚‘扣子’是谁呢?”

      “我相信小衡必不是为万五的‘请求’才主动来到江都,能让她这样行事的……”她顿了一瞬,“唯有几个。”她藏下半句话,望了梅逐青一眼,最终没有说出口。

      梅逐青孤身而行,脖子和腹部皆有伤口,手拄树枝,显是经历了一番生死。在抵达江都之前他是如何呢?蒋贞不愿看到梅逐青与曲衡波走得太近,可若曲衡波独自行动她会更为担心。

      “那么只有你能给出答案了。”梅逐青朝他们颔首,略表歉意,很快走开。

      周敞问:“你和此人熟悉?”

      “不,是小衡……算了,我也希望他们并不熟悉,可惜事实并非如此。”

      “他说的‘扣子’,就是珠英楼那伙人吧。”

      “为什么偏偏是现在,偏偏跟‘风雪飞雁’和‘四方阁’牵扯不清呢?”

      周敞叹气:“自打崔师弟落入四方阁的圈套遇害后,我就想通了。我们害怕的事情,总会接二连三的发生。你越不希望面对的事,越不愿意彼此牵扯的人,总会前赴后继地会集。正是江河湖海终至汪洋,‘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念诗算什么,有本事你作一首出来。”蒋贞揶揄道。

      “现在恐怕你要问那几人的行踪,只有找他了。盼望他能作一首令你满意的诗吧。”周敞用下巴指向梅逐青。

      “我会让他开口的,不劳你费心。”

      “确实,瞧你这一身的披挂,就算为了保命求饶,也不得不胡诌几句。”周敞用袖子擦擦石阶,就地坐下。抬起袖子,他发现纤尘不染,感叹起南地洁净,潮湿少尘。便盘起腿来调息,意守丹田。

      蒋贞瞥他一眼,去找梅逐青。

      “梅郎君,封分野在何处?”

      “单刀直入,是蒋娘子向来作派。”

      梅逐青不过假装与他人交谈而已,蒋贞到来,他立时接起话头,片刻不曾耽搁。

      “再兜圈子,我会当作你与贼人暗通,一并杀掉!”蒋贞怒意顿起,要给这碎催些颜色看看。

      梅逐青说:“我不知道他们在何处。”

      蒋贞闻言蹙眉。她本就气势过人,言行起坐之间有与年纪不相称的孤傲。

      “你是在消遣我吗?”

      她向梅逐青怒目而视,引得旁人低声议论纷起,猜测这个跛子一定惯常的招摇撞骗骗财骗色。但他这回惹到硬茬,看来不仅腿脚坏掉,兼有眼盲,脑子还过分愚鲁。

      梅逐青说:“珠英楼听从郁以琳差遣,又非我部下。我接不到口信,自然不知。”

      蒋贞更觉他在敷衍:“你过去不也是任郁以琳吩咐?曾为‘同僚’,彼此难道没有‘私交’?”

      “阁下十岁便拜入华山门下,与卢爷有十余年的交情,难道颇具‘同门之谊’?”

      蒋贞话哽。她非常后悔,其中掺杂着羞愤:她竟然以为自己能在口头上占到梅逐青的便宜。实是误判对方根底。

      “可不是全无办法。”梅逐青接着说。

      蒋贞暗道,是了,若你全然无法,就不会唱这出“姜太公钓鱼”。

      “请,请讲。”

      “固然江都同为重镇,此刻人员往来依旧不比扬州,到底有限。”

      蒋贞了然:“尤其他们早便抵达,作为外来的生面孔,哪怕躲躲藏藏,终有人注意到。”

      梅逐青作了一个许可的颔首:“而他们未免加以百倍警惕。同为异客,既然我们找不到他们,那就让他们来找我们。”

      蒋贞说:“倒算不得馊主意。我是没甚计较,可他怎么办?”

      “他?他更得去。”梅逐青笑道:“你我加起来,也不比他扎眼。”

      两人旋即议定,且不是什么繁难的事情,说与周敞后,三人一行便往城中一株古杜木去。

      江都风物自与扬州有别,此处曾是前朝某位暴君行宫所在,轰轰烈烈展开过情有可原的背叛、顺理成章的屠戮与无足轻重的救赎。然而不论其中藏有怎样的醒世恒言,倒难比这位帝王的身后事为人乐道。

      作为真龙天子,坐拥天下的这位帝王,尸身最终由他的皇后和宫女们,用漆床板收殓。

      梅逐青一路上都尝试以前朝逸闻来缓和自己,与蒋、周二人的关系,蒋贞兴致缺缺,出于教养,含糊地应声或是敷衍反对。周敞的目光始终追着那棵树,仿佛找到曲衡波与否无关紧要,观赏这棵古树才是顶顶要紧的事项。

      “这棵树有些年月。”梅逐青识相地改变了话题。

      蒋贞说:“比皇帝人头落地还要早吗?”

      “那倒不是。”

      他们三人走近树干,树叶落下荫庇,细细密密,间有空隙。

      “可惜过了花期。”周敞伸出手,按住斑驳树皮,“花开胜雪,直迎日炽,而天澄碧京,云漫白浪……”

      “会是极好的景致。”梅逐青点头道。

      片刻后,他被一个挑着扁担的货郎吸引了目光。

      蒋贞见这二人,一个对树发呆,一个在竹篮边挑挑拣拣,对即将面临的危局都毫无警惕。她叹了口气,开始巡查四周是否有可疑人士出没。

      若她有双似隼的双目,便能察觉到在街角,有人正仔细打量他们,露出讳莫如深的微笑。

      此人摆弄着一张花笺,笺上以瘦削凌厉的字迹抄录着诗句。

      他喃喃念道:“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别离处。*”

      尽管在花笺上抄录这样悲伤的诗句格格不入,一划一钩皆流露着愁肠的笔迹也不是在诉说思念,他依旧读得十分沉醉。

      “小张。”

      男子将手中花笺轻轻放回桌面,唯恐碰坏。

      被称作“小张”的少年立马上前,恭谨地弯下腰去,等待主子发话。

      离开鸣蜩谷一年有余,少年颀瘦的身形全然变化了,肩膀更为宽大,腰背微微佝偻。几缕白发掩藏在他杂乱毛躁的顶发之下,鸣蜩谷弟子配发的竹制发冠由绸缎头巾替代。张望薇身穿精功细缝的皮甲,腰佩鲨鱼皮鞘长剑,缺失了指甲,露出红肉的拇指按在剑柄嵌宝处:几块碎石缀若晨星,依稀可辨是上好的玉料。

      “你看那几位,可不是咱们的故知?”

      得到主子吩咐,小张才迟疑着抬头,朝主子注目的方向探望。

      他一眼便认出周敞,第二眼觉得那个正与货郎讨价还价的斯文男子眼熟,却始终想不起名号。而那名女子——她的目光远远地,难以捉摸,并不与小张汇到一处。他定定看着对方,内心只觉旧事激荡。

      他从未见过她,却由衷感到她与某人相类,那英武飒爽的姿态令他回忆起在鸣蜩谷虚度的岁月……

      何雪坡何师姐,不知她现在怎样了?

      先在逃亡路上听闻了何显身亡的消息,遇到海秋生的手下后得知宋纹、鹿沛疏已被逐出师门。又追随海秋声,新主子奖赏般地通知了他章夏的死讯。

      然而此间种种,他都不甚关心,他满心想知道葛望葭是否幸存,乔望澍有否因他的行径遭到牵连。

      海秋声未必不会告诉他,可他无法开口。他放任犹疑恐惧和后悔无休止地盘旋,只要能够让他遗忘,忘记当时对同门痛下杀手时的软弱,忘记自己不顾兄弟死活外逃的残忍。

      小张吸了吸鼻子。

      扬州的夏季于一北人而言过于酷热,他近日鼻水连连。

      “主子有何吩咐?”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发闷,害怕遭到主子训斥。主子不怒反笑:海秋声晒黑了些,倒比之前更添强健风采。

      “他们在等人,但等的人不会出现。你去知会。”

      小张又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发颤:“主子是说……让我,去告诉他们……”

      “怎么,是我说话声音太小,没有让你听清楚吗?”

      “不、不敢!”

      小张膝盖一软,险些跪下。

      “那还不快去,别让故交空待。”

      海秋声的话音实近似远,小张梦游般走出茶寮,走过一半庇荫一半晒阳的短巷,面对那棵古杜木。

      “大不了就是一死。”

      他对自己说。

      但若现在死了,可有人给我造坟竖碑,每逢寒食、中元、冬至,不会有人为我祭奠……一想到自己即将孤零零地死去,魂渺黄泉,他就又唤起了那种麻木的情感:扬起、挥下;扬起、挥下,农夫农妇收割麦子。他不得不学着,接受自己也终将被斩断的命数。

      曾经,他以为自己是握着镰刀的手。毋庸置疑。

      “郎君,你不如选这块骨胶。”货郎被梅逐青缠问,已然有些疲惫。为了踏实做生意,他强忍烦恼,耐着性子向梅逐青推介一块价格更高昂,自然更趁手的物件。

      “可那是一个泥偶,用骨胶去补未免大材小用。”

      “你要送人不是吗?皮胶随处可寻,又浑浊,又次些,送人怎好拿出手?”

      梅逐青摸摸下巴:“算送人吗?”

      货郎倍感丧气:“方才你不是讲了,‘友人捏坏泥偶被迫买下,他又不是个精细人,弄些皮胶草草补上好过花钱买个破烂’吗?”

      梅逐青说:“她正恼我,我买了,她未必会收。这便送不成了。”

      货郎的“好话”就在嘴边,迫于生计,又吞了回去,端底也算一条好汉:“你送他骨胶,他兴许就不恼了呢?”

      “骨胶大材小用。”

      “可你要送人。若是买皮胶,他自己也买得。我这是大师的手笔,你瞧瞧上面的印章。”

      “但这不能算送人,她正恼我……”

      突然,第三个人插话进来,结束了这桩灾难般的买卖。

      “这些够了吗?”

  • 作者有话要说:  *[唐]白居易《寒食野望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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