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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雨送花落(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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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直接掏出一吊钱来,丢进竹篮。又拿起一块骨胶——油纸包上钤印利落干净——丢给梅逐青。
货郎松了口气,手里忙着找钱,直赔笑:“够了,怎么不够,买这一筐都足够。”他把多余的铜钱塞到那人怀中,拔腿就跑,风风火火,拨浪鼓乱响,很快便不见踪影。
梅逐青惊讶道:“你是鸣蜩谷童老爷子身边那个,张望薇?你怎么在这儿,怎么变成这样?”
“你……记得我?”
梅逐青大声笑道:“我怎么不记得,我就是干这个的。难为你小孩子家家出手那么阔绰,混出样来了啊!”
他的笑声吸引了蒋贞和周敞,周敞看到张望薇,也是一副见了吴下阿蒙“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的神情。
小张沉着脸:“我不叫张望薇了。”
梅逐青不解:“离了家还则罢了,怎么连名都不要了?”
小张说:“是主子的意思。”
此言一出,三人彼此交换眼神。
周敞问:“你是犯了事才跑的,如今投身何处?”
“无可奉告。”
蒋贞问:“这孩子看着面善,怎么一副被磋磨得不得了的样子。师长都不看顾吗?”
“与你无关。”
方才滔滔不绝的梅逐青却沉默了,目光越过张望薇的肩膀,发现了那间茶寮。他心领神会,朝小张点头:“直说吧。”
“我……我想问问……葛和乔,他们还好吗?”
这一瞬间,他仿佛又变成了那个跟在童朴琪身边,青涩稚嫩的少年。
闻言,周敞连连冷笑,蒋贞抱起胳膊圈在胸前。
梅逐青叹气:“‘好’?要看你觉得什么算‘好’。”
“他还活着吗?她有没有被牵连?”
“葛望葭还活着,乔望澍随何霁走了。”
“没死,没死就好。”他对自己点头。
周敞失去了耐心,打断他:“现在说正事吧。”
“你们不必等了。”小张立刻说。
“什么?!”蒋贞急道。她沉不住气,朝前一步,伸手就要去推小张。被周敞拦下。
“你再细说来。”梅逐青皱眉。
“封分野和白笑兰已毙命,至于曲衡波……”
三人在震惊和愤怒的双重击打下,愣在原地。
“掉进枯井,多半摔断脖子,也咽气了。”
蒋贞当即变了脸色,手按上剑柄,再朝小张迈了一步:“你是谁的狗啊,主子死了,链子没拴住,出来乱吠?”
“蒋长碧。”周敞出声提醒她,莫在大路口失态,败坏华山派的声名。
蒋贞可不顾衣襟上华山派的纹绣,剑已推出鞘来。
周敞忙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说出这些话来,总交代个头尾。”
小张倒抽一口气:“主子说,告诉‘姓梅的’,这是郁爷的意思,他就知道了。”他想趁机脱身,不及蒋贞又抢一步,长剑出鞘,剑身尤在空中震动颤抖,距离小张的百会穴不过两寸。
她是双手持剑,以挥劈之势为主,运剑如刀,威力非常。
若不是周敞出手,双双扣住她腕处关节,制衡力道,小张的头壳已被劈出裂口,血溅五步。
“他只是传话,犯不着当街杀人。”周敞与蒋贞角力。
蒋贞的一股轴劲儿上来,眼球充血,太阳穴突突直跳,满心早没有权衡,只想杀了小张泄愤,再去取了他主子的人头,给曲衡波祭奠。
小张不退返进,向剑锋迎去。周敞腾不出手,拦不下他自寻死路,赶忙呼唤梅逐青。谁知连唤几声也得不到回应,他能困住蒋贞一时片刻,到底重伤未愈体力不支,否则空手夺剑并非难事。
眼见剑势续走,生死交关,周敞已打算舍命相搏。小张身死事小,他自己的前途不能因此断送事大。
“他说的未必属实。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蒋娘子怎么连这点计较都没有。”
梅逐青施施走到小张面前,额角紧贴蒋贞剑锋。
“当年犍牛寨一役,生还之人咬定你已身死,她依旧赶去救援。你若存着同样一份心,就不该在此耽搁。”
蒋贞悲怒交加,话音极为颤抖:“他说郁爷的意思,你知道。不要再骗我。”
周敞看向梅逐青,缓慢摇头。
梅逐青却重重点头:“我知道,我带你去找她。决不食言。”
剑锋偏移,蒋贞收剑入鞘,双眼仍旧盯住小张,煞气腾腾。得以摆脱死局,小张轻叹一声,但额头眉间依旧阴云密布:话是传到了,可接下来又如何呢?海秋声并无交代。他亦不知自己这般是否能令主子满意,是否让这则消息起到了应有的作用。
他是该回去,还是同他们一起去找曲衡波?想到去年自己还在鸣蜩谷,坐在桌边听她讲故事,小张恍如隔世。
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周敞说:“你既是奉命而来,何不与我等同去一趟,届时复命也多几句话讲。”
小张木然应下。
曲衡波已经在井底坐了许久。
她记得攀爬的壁虎来了又去,细长的尾巴疾速摇摆;她知道天上日行月升,明的云和暗的雾聚集,最终被风吹散;她能感觉到胸腔里有什么在跳动,汲出热血,再渐渐变凉。
她却对身上的淤青麻木,她却不清楚自己要去何方。
她却不记得,已经在井底坐了多久。
她手握一个有道裂痕的泥偶,满手都是凝固发黑的血迹。那只泥偶嵌入了她的手掌心,她紧紧攥着它,就像攥住了昨夜她失去的一切。
万蕤听闻她预备离开扬州前往江都的说辞后十分满意,立刻着人引她登船。抵达江都后,曲衡波自知随处打探定然无果,铤而走险进赌坊拜堂口。
与她以往待过的赌坊不同,江都的这家陈设清雅别致,甚至乍一看仿若间茶寮。淡淡的香气始终缭绕在周身,也没有人吆五喝六,大声叫骂,曲衡波坐在室内甚至感到焦虑。那些随意摆设的瓷器似乎不怕被暴怒的赌徒砸碎,她只能听到推牌码牌的声响,这一切都不同寻常。
她开始拿不准自己将面对怎样的家伙了。
绿林莽夫所求往往简单,要她去取一件赃物或是销赃,取下仇人的性命,或者干脆只是在街角堵人毒打一顿……只要做得干净利索,他们会痛快地跟自己交易。但那些斯斯文文的家伙,曲衡波说不清他们脑子里都想些什么。他们所求的通常不是眼前之物,代价之大也常使她心惊。
她感到懊恼,虽然仅有一点点,也足以让她显得不耐烦。
来人见她皱起眉头,脚尖不耐烦地点着地面,把鞋边的污泥磕虽在自己精心挑选的地板上。身为客人,她相当粗野,不知礼数,不识体面。
他吩咐用人打下竹帘,如此,自己不必对着她,强迫自己压制对她举止的不满;而她也看不清自己的脸,以防露相。
曲衡波透过帘幕,隐约看出此人体格健壮,却头戴乌角巾,在赌坊之中充作文人隐士,十分可疑。
为尽快将话题引到预设的方向,他先开口了:“打听我们时,你有没有一同打听价码?今日掌柜不在,才由我出面,我没有余兴跟你讨价还价。”
曲衡波坦率道:“他们没告诉我要见的是东家。阁下尽管开价,若我付不起,这便离开,绝不多缠。”她因这桩买卖可能受阻而隐隐感到雀跃。事到如今,可不能再惹更多麻烦上身了。
他长叹一声,叫人取来账簿:“曾有两军对阵,一军劣势,派使者前往修和。虽说‘阵前不斩来使’乃是规矩,使者思量自己并无所长,主君修和条件又显单薄,故而心中十分忐忑。待到敌军中时,他观敌营兵强马壮、粮草充盈,武将个个精干无匹,更觉自己必死无疑,惊惧非常。”
曲衡波耸耸肩,她没听过这个故事。八成是这人现场编纂。但转念一想,这类故事约莫在为人所不知的地方也发生过许多次了。
他用力翻过一页账簿,纸张发出脆响:“最终他被敌军下令斩首。他想通了一件事情,欣然赴死。你来说说,是为什么?”
曲衡波仍不解其意,仅凭直觉回答:“既让他看到营内布局,不肯放他生路,必是没有十成的胜算。更何况若有全歼把握,何必还要放他进来废话?”
“我虽不懂兵法,”曲衡波颔首,对这番回答颇为自得,“哪怕仅有一成,也是取胜的机遇。”
他说:“我叫徐武侯。”
徐武侯又翻了几页账本,递与仆从,屏退左右,屋内只余他与曲衡波二人。
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很轻,就像他是曲衡波家里慈爱的长辈。他本不期盼她能回答这个问题,却收获意外之喜,未免情不自禁。
曲衡波耸耸肩:“你应该知道我叫什么。”
“那都不重要。我只是需要你叫我‘徐武侯’。别人若是问起你今日见了谁,你便说‘徐武侯’。你莫非打算与我结交,以后再三到访此处?”
曲衡波连连摆手。
“徐武侯”满意道:“很好,说正事。”
随后,徐武侯很快打发了她,让人带着她去到后门,那人从磨盘下抽出一张纸条递给她。她按照字条的指示找到了这处院落。
一处在城墙拐角,摇摇欲坠,散发着腐臭鱼虾气味的院子。
曲衡波起初有些好奇,这里门庭倒算敞亮,即便原主没落了,也不该荒废至此。哪怕赁出,一月里尚可顶些许花用,能给桌上多添碗肉。当她推门而入时,她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可笑、多天真的错误。
门口堆积着大量的死鱼、烂虾,刺鼻味道掀得她立刻捂住鼻子。她明白了:这些物什不过是买来遮掩气味和驱散乞丐的,踩着滑溜溜的残骸进入院内,几个倒在墙角的人认出了她,纷纷发出悲鸣。
哀嚎声令曲衡波一时无措。她看惯了人在临死前的挣扎,但当那些声音呼唤的是自己,很难置身事外。
她跪在一个年纪尚小的杀手身边,他腿上有个深可见骨伤口,蛆虫在脓液里窜动,有些还钻了进去。她用手拂去那些虫子,帮忙按住伤口,杀手开始呜咽。
“二姐、二姐。”
曲衡波按压的位置,皮肤简直烫手,可这个孩子止不住地打颤。
“救我,我不想,不想死……”
曲衡波摸摸他的头顶,他稍微冷静了些。
“老大不知去哪里了,白爷,在里面。”
尽管曲衡波怒不可遏,她还是决定先去找个医士,回来再质问白笑兰和大哥,怎么把摊子搞成这副德性。
她刚站起身,白笑兰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一把扣住了她的肩膀。
“不许出去!”
他威胁道。
曲衡波不服,怒从心头起,拔掌便拨。白笑兰势大力沉,自然不为所动,但曲衡波本就双手皆能运使刀兵,拔掌不过障目,另一只手同时抽出长剑,反手用剑柄楔向白笑兰面庞。因着有伤在身,这一招逼得白笑兰勉强退开。
“大哥呢?”
白笑兰浑身各处伤口被牵动,痛得龇牙咧嘴:“我们全被晋王那个狗娘养的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