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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雨送花落 ...


  •   衡山派掌门禹零蒙作东的夜宴预备举行三晚。按她原本安排,头两晚的客人于最后一夜并不列席,但她仍派亲随去往华山派居处延请蒋贞。虽作出蒋贞会推拒的猜想,亲随的回话尤令她心生疑虑。

      “蒋家姑娘会同周郎君往江都去了。”

      “她去江都凑热闹,师兄掌门的位子可还要不要了?”禹零蒙着一色的铜绿窄袖上衫,青莲褶裙。脑后只挽了个发髻,并无妆点,十分素净。说话间,她打理衣袖,手腕上露出一截绑带来,正与她的绑腿呼应。这方能出此人并非寻常主妇,而是习武之人。

      亲随回答:“说是送东西,相当要紧。掌门今夜本就是为恭贺他们入得内围而请酒,也不知是送与何人。”

      “必是新得的,她选了什么去?”

      “一对大马色水波纹钢刀。是姚擎月贡献的。”

      “哼,”禹零蒙冷笑,“他们姚家倒是什么东西都有。大马色遥远,这般上等货色也舍得随便献宝。”

      “据说颇有来头,原主仿佛是大食的贵人。”

      禹零蒙点点头,已经猜到这是因战乱流落到本朝的东西,起先未必是在姚擎月手上。他定然是有所企图,才捧出来显摆这么一回。

      “你去挑几个得力的,路上倘有盘查询问,只说是往江都去拜堂口,余的一概不知。”

      “不如等五爷他们回来。”亲随少不得顾虑重重:掌门此次出行带了一大队人马,远超过惯例上限,零星散落扬州城外各处,不敢轻易露面。再派一批人出去,无疑是自揭短处。

      可禹零蒙并不在乎:“他们从衡阳一路就往江都去的。怎么,我派的内务由他人置喙?”

      亲随还欲再行劝说,但见掌门表情冷淡,足尖敲地,已是十成不耐烦。启程前,掌门早向他们交代,此行不为在“江山一品”出风头。如今的衡山派不需要靠争夺这些闲人立起的名头传播威名,而是要做一些实事。至于这件在彼时他并不知晓底细的“实事”,眼下也露出几分到水:他们冲着姚擎月而来,甚至要把他一举拿下。

      而且他们的掌门——禹零蒙从桌上拿起佩剑,健步走到门外,习起了她最为得意的剑招——势在必得。

      禹零蒙的剑锋在空中划出了四五条凌厉的弧线,挥舞起来的剑身如臂使指,收放自在,挑落随意。那剑锋背后是灵活的手腕、结实的臂膀,以及强悍的主人。江湖上某些人因此嘲笑禹零蒙是”母飞石”。亲随受她点拨提拔,胸中自然感激见此情景,真心慨叹:这一柄“霆击”几度易主,在掌门手中才绽放出本身的光华。蒋贞取走的那两柄宝刀,是否也能如此“幸运”,碰到一位令它们如生血肉的主人?

      “是‘白马’和‘美女’。”周敞捧着一长一短两柄刀,蒋贞一手牵马,一手给他头顶扣上草帽。

      蒋贞说:“那不是这两柄刀本来的名字。”

      “多谢。”周敞的旧伤仍在折磨他,今日出门觉得日光刺眼,目难视物,蒋贞帮他找来一顶草帽遮挡,“难道你懂大食文字?”

      “圈圈道道,鬼画符似的。汉字我尚且认不全,谁懂那个。”蒋贞拿过刀,用皮绳左右穿插,打成一个简陋的网兜,栓死在马鞍侧边。她前后检视,犹觉不足,又罩了一块油布上去,“再说,没听过他们还会给刀剑起名。”

      周敞讽道:“牵着马坐船,你不怕船沉了把马淹死,倒怕泡坏刀剑。”

      蒋贞哪里是为刀剑?她自己的佩剑尚且草草缚在背后,剑鞘剑柄外露,没有保护。她是为她的心。可这话不好给外人说,她与周敞虽是旧相识,到底不知深浅,说多了未防被人拿去做文章,传她勾结草莽。她自己的声名不算什么,若耽误师兄竞取掌门之位便是天大罪过。

      她略作思忖,敷衍道:“剑谱大抵是拿不到了,总得带点东西回去交差。”

      “哦?我以为你志在必得。”

      他们在渡头已等了一阵,路过往来的人频频注目蒋贞的那匹白马,周敞同样觉得惹眼,想要趁机说服蒋贞:“既牵着马,上官道岂非方便?到船上,又挤又脏,你还要防备着别伤了人、损了物,多耗费心力。”

      “你是真不晓得,还是装糊涂?”蒋贞不快道。

      “这从何说起?”

      “你乘船,我骑马,你我二人同行的意义何在?难道不是你说,受够了任人摆布,要先发一回,但旧伤未愈,请我做后援吗?我只是去见小衡,骑马坐船自然没所谓。你呢,你这样的身体能上马么?”

      接连三问,问得周敞哑口无言,他内心并不服气,但觉得争辩下去恐怕没有尽头,自己占不到上风。说服她的意愿随之淡去。

      他脚边有几丛蒴藋,陷于昨日大雨过后积水浅洼,细幼白花若藏犹显。他想着蒴藋可以入药,活血消肿。可惜自己不懂炮制,采掉是白白糟蹋。

      蒋贞见他发呆,眺望远处,静待船只进港。船老大向她多收两番的价钱,她爽利交付,并不还价。二人一马挤在又脏又潮的货舱间,周敞怀抱着新鲜采下的蒴藋,满满一捧,散着野气的芬馨。

      “为何是‘白马’与‘美女’?”周敞好奇,兼有没话找话的意思。

      蒋贞正闭目养神:“曹子建《白马篇》《美女篇》。”

      周敞沉默一阵,在脑内搜索残篇。

      “‘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容华耀朝日,谁不希令颜’。命名之人似乎对刀主青眼有加。”

      “恩。”蒋贞冷淡应声。

      “她若当真是衡山曲家流落在外的血脉,倒是当得起这四个字。”

      蒋贞睁眼,瞪视他:“你对她的身世和人品有疑虑吗?”

      “她跟珠英楼的杀人鬼结义。纵观各派,大约也只有你毫无顾忌。”周敞对曲衡波固然心存些许友善,对蒋贞与她私交厚密却颇为困惑。

      “哼,歪头看戏怪台斜。你们的七爷打从到扬州起,就找些不三不四的人进院子里鬼混,真当外人眼瞎看不到?你们的顾忌又往何处安放啊。”

      从那日高听偷袭所致骚乱过后,杨九宪就被冷七徽软禁在柴院,而他坚持说,曲衡波是杨九宪严令他找来,自己对此事内情一无所知。冷七徽的表情始终平淡,他拿不准这席谎话是否说服了他,至少冷七徽暂时顾及恒山派在“江山一品”上的脸面,允许他外出,但禁止携带刀兵。

      于他来说倒无甚分别,旧伤未愈再添新伤,情急之下又用了顶药,他现在是多吃两块肉都难克化,哪里还举得起剑。

      “七师叔请来的是本地裁缝和乡勇,是老实本分人。”

      “裁缝也罢了。乡勇?你们恒山派这几年固然落没了,干甚跟乡勇掰扯不清。我看具是些假作良民的歹人,你七师叔谋划着要反叛呢。”

      周敞冷笑:“即便要反叛,我们能拦得住吗?”

      “也是,你师傅坐镇恒山,俨然已是下一代掌门人选,你有什么可忧虑的。”蒋贞思及门内因争夺掌门之位生出的种种乱象,一时纷杂,登时没了闲聊的心情。她偏过身子,垂头去摆弄周敞怀中蒴藋。她的白马在旁边打了个响鼻,震得二人皆是一晃。

      “师娘刚刚生产,师傅初为人父。老来得子,若是争抢起来,师傅他……”周敞摇摇头,“他不会像樊海波那样急流勇退。踏上这条路,回头比继续更难。”

      习武是对人心智和□□的双重锤炼,往往要求超乎寻常的坚毅,否则难能进境,终其一生不过强身健体而已。正是由此,武者更容易歪曲坚定的意志,生出偏狭的执念。走上邪路不归路者比比皆是。

      “追求强大”的吸引力高过“强大”这事实本身。说不准,是比权势还要令人沉迷的鸩毒。

      一门执掌,或许不会是门内武功最为高强之人,却是唯独有资格承接本门绝学之人。周敞想,假若他能进入内门,得掌门亲传本派绝学,转天恒山派覆灭,他立时去街边讨饭,甚至脱了裤子做小倌也心甘情愿。

      可惜这种念头太疯魔,自己偷偷作想还则罢了,说出口会招人非议。

      “你为什么采这个?”蒋贞问他。

      周敞还沉浸在对自己命途的思考中,对蒋贞的打岔措手不及:“是我做错了。”

      “恩?我只是好奇,问问罢了,你着急认什么错。”蒋贞莫名其妙。

      “哦,你说这个啊。”周敞尴尬,“这玩意不是能做伤药吗,采些有用。”

      蒋贞张张嘴,欲言又止,反手从马鞍上搭着的行囊里掏出一只匣子,递给周敞:“那是没办法时应急用的。”

      盒子闪着推漆润泽的光华,四角嵌宝,似乎珍贵非常。周敞不认得那些色彩缤纷的宝石,打开后捻了一粒药,便还给蒋贞:“你家中大抵……富庶。”

      “穷文富武,没听过吗?”

      “可你是女子,不该……”

      蒋贞道:“听听你这话。世上做遍‘不该之事’的人数不胜数,多我一个不嫌多吧。”

      “你父母如何答应?”

      “你就好奇这些,我以为你至少会问问华山中事。”

      周敞摆手:“那与我无关。”

      “我父母怎么想,也与你无关。”

      两人话不投机,行程后半各自睡去。待船只靠岸,蒋贞霍然起身,险些带倒周敞。

      她牵起马,说:“我们都有自己的理由,若是说不出口,是否就算不得数?”

      周敞尚未清醒,一头雾水。

      “出发。”蒋贞留给他一个马屁股。

      一路上白马造了不少粪,收集在背后的口袋里,蒴藋若有似无的草本清香难以抗衡,呛得周敞只得和白马拉开距离。待他上岸之后,蒋贞已走出一段路去,正向驿馆差人问话。

      周敞出身乡间,但祖父曾给一方大员做过幕僚,家中有些风雅传承。他觉得马粪污秽,便站在渠道旁吹风,想散去身上浊气,手不自觉地拆出一支生了白花的蒴藋,戴在头上。

      过去,他祖父和父亲常在春夏戴着满头花,说城里的相公们都这样,被母亲取笑。

      他们许多年前就离开了人世,自己又还有多久可活呢?他们一家人,很快就能泉下团圞了吧。他在拜上恒山之初并不畏惧,哪怕许多次游走在生死边界,他心中所存的信念从未动摇过……

      直到上次他遭遇高听偷袭,重伤几乎身亡,被送往翠屏山休养。一过道人镇日劝说,望他早日还乡,谋一份安稳营生,好教家人魂灵安息。若是以往,他必会暴怒而起,指责对方劝他苟且,对他家人的遭遇丝毫不知。

      “倘若此等不公之事发生在你身上,看你还说不说的出来!”

      然而那日也不知是他太过虚弱,还是一过的声音能够宁人心神,他竟然听了进去。

      他曾手刃仇人,也曾助人脱离苦海,他从未想过这条路的尽头或许仅仅是孤独与死亡。昏迷的时光太漫长,卧床的时光同样度日如年,他被迫思考起了生和死,得到、失去。

      他知道自己的这双手,看起来能够握剑,到最后,恐怕仍是空空。

      他前所未有地惧怕起死亡,那一重重的空虚向他袭来时,比任何刀兵都要可怖。

      失去力量,当真会让人变得脆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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