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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孤凫无飞(五) ...

  •   张晰的剑招在每一次搅缠之下都落进虚空,两柄木剑磕碰的声音愈来愈弱。

      最终,对手的剑锋抵住他的手背,这场本就不激烈的比试宣告结束。

      与他喂招的乃是武当山一位道士,但对方拒绝透露自己出于哪座道观,坦言素日喜好健体养生,并无师承。在张晰看来,他的行招却十分高妙,似乎蕴藏着不曾被发觉的技巧。

      “这并非杀人的伎俩。”道士撩动衣袍,坐回自己的席位。

      此话既出,惹得在座许多武者不快——包括修习过粗浅功夫的曹红璇。她坐在张晰一侧,道士对面,而张晰尚未归位,挡在他们之间。她想同道士说话只能侧过身子:“阁下这是厌恶我们这起子俗人了?”

      曹红璇生得明艳靓丽,且脾性豪爽,出身富贵,于席上已有不少倾慕者。他们此时也不顾武人尊严,纷纷附和她。

      道士一捻胡须:“锤炼身体不过是探究道法其中一途,诸位既无意索求道法,又何必在乎我的评论?”细看来,这名道士眉间眼角稚气未脱,实际年龄或许比曹红璇等人还小,但自有一股沉静的气度,超然物外,使他显得比在场诸位青年侠士年岁更长、辈分更高。半数是他蓄须的功劳。

      “你大可直说。”曹红璇见他泰然自若,更生了激他动怒的心思,想要他在众人面前失态。

      “你想听我说什么呢?”

      曹红璇目光一沉:“瞧瞧这位‘道爷’,嘴里都‘评论’上了,还推说自己不是意有所指?”她语出轻蔑,未曾想对方仍是八风不动,静等她继续挑唆。

      “不过是玩个把戏在席间逗乐。道长久居山中,说话随性,我们这些俗人充作东席,主随客便嘛。”张晰觉得曹红璇要强,与何雪坡相类,就帮她搭个台阶:已是主人家了,客人有些逾礼的举动,理当海涵。

      哪知人与人或许具是要强,何雪坡懂分寸,是她从小就仰人鼻息的缘故。同样情景,放到从不吃亏的金枝玉叶曹红璇身上,那便定要争个高低出来。

      “你无非是说,我们武林中人玩弄的都是些杀人的伎俩!”一人怒道。

      道士说:“怎么,难道诸位手上没有人命吗?既然没有人命,又如何列席在此,凭什么称作当世武林的青年俊杰?”

      又一人说:“呸!你这杂毛,除恶与害人竟然都分不清,颠倒黑白是一等一的把式!”

      道士挨了骂也不气急,不紧不慢道:“官府手里冤案错案尚且层出,尔等手下就必然没有冤魂?”

      此言一出,更引得四座沸腾。

      “官府内皆是一群牲畜,算什么东西!”

      “习武之人,不争先,不争头筹,还要怕这个怕那个,不如回乡里种地!”

      “‘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那皇帝老儿的脑袋又有何摘不得!”

      耳闻座下谩骂得愈加难堪,从原本的围攻道士变成意图造反。做东的禹掌门只是笑笑,把自己面前的吃食用完,招呼亲随下去向客人们分发赏钱。

      众人得了赏,忙向禹掌门道谢,席间又恢复平静。

      禹零蒙离席前道:“老婆子坐在这里,你们是热闹不起来了。我回去歇息,你们年轻孩子玩罢。”

      “掌门春秋鼎盛,何必如此说呢!”曹红璇起身大声说。

      禹零蒙笑着摆手,她早过了心直口快的年纪,不会轻易流露内心的脆弱,要时刻做好“一门执掌”的垂范,并且比其他掌门更有威仪,滴水不漏。

      唯有如此,那些质疑她的声音才会变小,她质疑自己的念头才不会滋长。

      闯入年轻人的世界,有时比闯入男人的世界,还要残忍。

      禹零蒙一离席,大家放得更开:划拳比酒的有,手舞足蹈的有,趁机递名帖攀关系的有……

      那名道士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掏出一只破破烂烂的签筒,眯起眼睛,故作神秘的对张晰说:“郎君,来掣签。”

      张晰显出一丝迟疑。

      道士说:“你若宽裕就聊表心意,若……”

      张晰笑道:“这种事向来讲究心诚则灵,我未曾供奉三清,就不冒犯了。”

      对面的曹红璇凑过来:“他不掣,我来。”说着就从签筒里捻出一支。

      “‘凤凰飞出林间去,展趐飞来众异禽。一但身荣朝上阙,四方钦羡尽闻名。’”曹红璇扬起眉毛,“这支签不消解也晓得,是上上的好签呢。”

      “娘子别忙,你占什么?”道士问。

      “失物。”

      “这一支‘凤凰出林’却为上上签,只是应在你所占之问上有些尴尬。”

      “哦?怎么说?”

      “‘只因自己欠遮围,失去何如得自归。便要经官方得见,不教久后受人亏。’”

      张晰一听,这签文解得还有几分讥讽,曹红璇又不知该怎样纠缠于人。

      怎料她撇撇嘴,呼唤侍女取来一吊钱,打赏了道士,闷闷地回去落座。

      道士把签筒举到张晰面前。

      “我可没有随手打赏一吊钱的阔绰。”

      “无妨。这一支本也不值当,就当是她请你了。”

      张晰闭眼抽出一支,自己不看,直接递给道士。他听得:“‘杨花风卷无消息,却似襄王一梦中。夜静月明风细处,空飘零落惹芳丛。’”

      想到自己所占之问,心凉了半截。

      杨花,襄王,这必是一支下下签。

      “郎君所占为何?”

      张晰苦笑:“姻缘。”

      “‘未有姻缘莫主张,两边年命少相当。媒人本是瞒人汉,谋得成来不久常。’”

      两边年命少相当。

      他没再追问,喝起闷酒。

      有两个人安静地坐在靠近门前的角落,只是吃完了肉菜,滴酒未沾,也没有心思同人攀谈。

      周敞和蒋贞旁观着筵席上发生的种种。

      他们心内都明白,鸣蜩谷这代出挑的弟子中,张晰比起“龙纹凤章”来许是差几分,但艺业远超于许多小门派的弟子,乃至五岳剑派的外门弟子。他输在无名道士手上,仅仅意味着一个残酷的事实:在场的大多数人,哪怕已历经无数血战,在江湖上留有侠名,论单打独斗,都不是这个山间野道的对手。

      而他们的对视昭示了另一个事实:真正有追求的武者并不会在这种打击前却步,那颗好胜好斗的心只会燃烧得更加炽烈。与此同时,他们又为“龙纹凤章”此前的遭遇抱憾,武者的武艺在阴谋面前,甚至会化为刺向自身咽喉的利刃。

      原本今夏的“江山一品”可以更加盛大、精彩,每一位观者和斗士,都会得到无与伦比的进益。

      树影打在厅北壁未被烛火照亮的角落,月光冷漠而平淡。

      其余人各怀心思,武当山来的道士已经厌倦了聚会,他对自己为何接到邀请并不清楚,见到东道主早早离席,他很快丧失了玩乐的兴趣,循着清冷的墙壁,从侧门离开宴厅。

      有两个提灯佩刀的护卫挡在他面前。

      他忙解释:“我要回房休息。”

      一左一右,两只交叉的灯笼为他让开道路,却不是放行。

      禹零蒙单手背后,注视园中重重阴影。

      这个中等身量的妇人貌不惊人,衣着朴素,甚至很难见到那一种武者多有的威严气度。她若不开口,看来无非寻常康乐人家的主妇。可以形容为“投入江河,便是涓滴”。道士常年不理俗事,相当好奇平凡如她,何以复兴衡山一派。

      “见过掌门。”

      禹零蒙款款回身,向他颔首:“饮食可还满意?”

      “非常可口,多谢掌门款待。”

      “你是均州人。”

      道士知晓禹零蒙同为均州出身:“正是。不过自小住在山中,家里许多变故并不清楚。”

      “我也十来年不曾还乡。今日听到你的口音,颇为亲切。”

      道士对这突如其来的攀亲有些警惕:“前辈……”

      “你们为何下山,我便为何邀你至此。以你我毫无干系的同乡情分,你确实没有对我和盘托出的理由。所以我想与你细谈。”

      “掌门应当去找师叔。”

      “看过你的身手,”禹零蒙温和一笑,语气无奈,“我更确定你师叔只是个幌子。他三十岁上下在衡阳一带行走,抓来毒蛇、野狐封进坛内,说那是他所降妖物,诓骗于人。结果给人戳穿,好险将腿打断。此事,我还没有忘记。”

      道士感到颈后有些出汗,不知是热的,还是吓的。他觉得自己太不懂眉眼高低,凭什么认为能跟一派执掌对话,还有来有回,应对自如?她的见识、阅历,远比自己深厚;而他,没有什么筹码。

      他只好略微坦白了一些内容,仍然存有试探禹零蒙的心思。

      禹零蒙听过,面无表情:“一过道人的消息,想必和潞州去岁的乱象有关了。”

      “对,是潞州出现的邪法,牵线割喉。据说还有假作的上古贝币,引人往荆楚巫傩那方遐思。”

      “既然如此,何必在扬州停留?”

      “这是师叔的意思,小儿辈不敢违逆。”

      禹零蒙开始踱步,一时抬头,一时叹气,这么转了十来圈才终于停下:“我只和你说一件事,余下的,你自己判断是否告知我。”

      道士正不知如何回应,禹零蒙接着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她根本没打算得到谁的回答。

      “你年纪小,有些人不认得,可你师叔见过。假若他不曾跟你说过,我必须负起责任提醒于你,否则就算见死不救,也枉受你们一声‘前辈’。”

      她又看着园中的阴影。月光可以把叶片照得分明,如一块块细碎的银波,叶片下的阴影则是含糊的,与日光之下的影子不同,教人觉不出深浅。

      “他叫许无鬼,是我的师弟,当然这不是他的真名。他原本要给‘神剑’曲瑛前辈做女婿,却暗中投靠了东南的田芍……”

      道士说:“后来的事情我知道。”他不想禹零蒙看低他的见识。

      “再后来,”禹零蒙没有理会他,“他做起了杀人赚钱的买卖,就在潞州起家。”

      道士想,无非就是“四方阁”,一过道人早在信里写明了。这是什么必须以“掌门”身份才能得知的秘密吗?

      “他最近有些想要回来的意思,可是在潞州做的那几单都没掀起什么风浪。被恒山派压下了。”

      五岳剑派想要弹压一个隐匿多年的杀手组织,还是轻而易举的。道士点头。

      “所以他要办一个大单子,不能太过招摇,引来官军的剿杀。却必须是江湖中人使不出力的地方。”

      “禹掌门,你是说广陵侯世子的……可广陵侯,他怎么敢!王公行私佣之举,与谋逆等而视之!”

      “你师叔带你下山,果然眼光不差。”

      “掌门的意思是,他已涉此危局,是不会轻易罢手了。劝我等爱惜性命,打道回府吗?”

      禹零蒙走到一旁,那两名护卫紧随而去。她回身摆手一笑,双眼被灯火映亮,眼角翘起如凤尾,黑睛微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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