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雨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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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厨房木格窗望出去，印象里的农田、树木与山峦淹没在一片摸不着边界的漆黑之海。
今晚没有月亮。
明明一整天都是阳光普照，现在却夜色阴沉，视野所见皆暧昧不清，看不出形状。
弟弟们视力比较好。如果在场，应该能接二连三兴奋描述画面，甚至精准到树木的具体方位和数量。
这时，水壶里的水沸腾起来。
冒泡的咕咚声不绝于耳，紧接着壶嘴连续吐出高温的热蒸汽。
稍不注意很容易被烫伤，所以为弟弟们拿去牛奶微笑看他们喝完后，坚决拒绝了他们要来帮忙烧水的请求。
一期一振再次检查配料用量，确认无误，手脚麻利地进入冲泡阶段。
镇定养神的茶，用料大多是天然干燥植物的根、花蕾、果实等，比起搭配点心略微苦涩的淡绿茶水，安神茶多了一份香甜芬芳，颜色也多以橘色橙红为主。睡前喝一杯，舒缓养神，有利于改善睡眠质量。
被沸水浸泡的茶包，轻轻浮动着，以它为中心逐渐扩散出夕阳般的柔和色泽。
在托盘上摆放好茶壶与茶杯。
一期一振活动了几下肩膀。
拉伸完筋骨，端住托盘走出厨房。
入夜后，气温略微降低，茶温变冷之前，得赶快送过去才行。
在木制回廊上还没前进几步，视野捕捉到一个小身影向自己飞奔而来。
是厚藤四郎。
跑得很快，远远和一期一振对上视线，可能想起经常被教导的“不要在走廊奔跑”，速度减慢，最终在面前稳稳停住。
“呜哇，一期哥！”
“厚，跑步流过汗，起风的话，很容易感冒的。”
摆出哥哥的姿态，语气严肃。
“明白明白！”
声音无比爽朗。
少年般的圆脸，表情游刃有余，像个成熟的大人一样郑重点头。
硬硬的短发下露出可爱的额头，泛蓝的银色吊梢眼如果不笑，会误认为他是个冷酷默然的孩子。
事实相反，他性格外向开朗，积极且乐观。
但是，该强调说明的一句都不能少。
“夜晚时分，更不能在走廊跑步哦。”
“嘿嘿嘿，知道啦！”
不好意思的咧嘴，将眼睛瞥向廊外，很快想到什么，又转回来盯住自己。
“一期哥！”
“是有什么要事吗？”
“嗷，没错！大将通知所有人带上被褥枕头，去练习场集合！”
“现在过去啊。”
一期一振无奈地笑。
不到今天的最后一刻，就无法得知审神者到底会产生多少突发奇想。
“鲶尾哥去你房间帮忙收拾，通知一期哥这件事交给我了！我们直接过去就好！”
厚露出一口白牙，笑得单纯又干净。
“这是给三日月殿下泡的茶嘛？交给我吧！”
伸手接过托盘，大跨步向前走。
跟在他身后，看到他圆圆的后脑勺，以及一板一眼的走姿，一期一振无声笑起来。
微妙感觉厚似乎是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照顾自己？
被鸣狐叔叔摸头时，一期一振恍然大悟：虽然被形容成“很会照顾人的哥哥”，但在看不见没有注意到的地方，鸣狐叔叔还有弟弟们每时每刻都温柔注视着自己。
与其说照顾他们，倒不如说，备受关注、被大家放在心里重视着的人，其实是自己才对。
之前多么的疏忽大意！
与短刀弟弟们相比，厚的体型更高大，胳膊更结实。
待人处世稳重有礼，比起马虎毛躁的鲶尾反而更像哥哥。
可是，无论他再怎么可靠，本质上还是个孩子，也会露出与年龄相应的调皮表情。
为了让他们安心，不再过多为自己担忧，作为哥哥，应该继续成长，变得强大。这样彼此照应相互支持，无论多么消极都会被治愈，都能重拾信心继续前进。
有家人陪伴在身边，真是太好了。
练习场，顾名思义是训练、演习和比试的场所。
还没走近，便听见里边传出一阵一阵热闹的交谈声。
临睡前大动员，一期一振猜测，今晚大概会变成练习场集体合宿。
“鲶尾哥说，会替我们占个好位置！”
厚突然侧过头。
“他们辛苦了。”
厚的笑容毫无邪气，但是交给一向不安分的鲶尾……
一期一振感觉需要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到达练习场拉门前，厚将托盘递回给一期一振。
“一期哥，抬头挺胸！差不多该你出场了！”
没有来得及回答，他喊着“好嘞来啦来啦”，冲进去寻找兄弟们了。
谨慎托好茶壶，深吸了一口气，一期一振踏入练习场。
付丧神们三两成群，或坐或站，散在不同位置。
扫视全场，沐浴后虽然都身着白色浴衣，一期一振却也一眼发现了三日月宗近，端正跪坐在地板上的身姿秀丽无比。
“三日月殿下……”
忙碌好几天，上一次像这样悠闲交谈，仿佛是很多年之前，心中竟然涌出无限怀念的感觉。
“一期啊，你来了。”
三日月宗近的嘴角泛出一丝丝笑意。
——果然很美丽！
他笑起来的一瞬间，光滑脸颊上，嵌在细长双眼里的两颗漂亮眼珠，如月亮般发出光芒。
美丽的眉毛，柔软的发丝，以及发顶总是不安分翘起的两搓头发，都染上生机变得真实有意义。
像从不可触碰的画卷落入现实世界，来到了身边。
“闻到了很香的味道呢。”
一期一振出神地看着他。
“这是什么茶，看上去很不错。”
三日月宗近主动拿起茶壶，优雅地斟上一杯。
一期一振一副终于清醒了的样子。
“安神茶，希望能为您缓解疲劳，宁心安神。”
他看着三日月宗近用纤细的手指倒茶水时，觉得三日月宗近白里透粉的方形指甲都十分漂亮。
——除了夸奖还能说些什么？
一期一振冷静地开动脑筋。
三日月宗近端起低调古朴的茶杯，轻抿一口。
一期一振机械地眨着眼睛。
三日月宗近微微张开了嘴唇，杯缘轻轻贴上吹弹可破的唇瓣。
想象着顺滑的液体经过温热口腔，往身体更深的地方流下去……再跳跃到前不久梦境里……的画面。
难以控制心绪，心猿意马。
慌忙吞了吞喉咙。
“您慢慢享用。我先失陪一下！”
穿过长廊的时候，他计划让厚必须喝一杯热水，虽然不是姜茶至少也可以暖暖身子。
因为害怕对方发现自己不对劲，紧张到不知所措而选择逃避。
嗯，绝对没有这回事。
一期一振端着注满茶水的杯子，目不斜视地穿过人群，去粟田口短刀扎堆的位置寻找厚藤四郎。
盯着弟弟喝完，一期一振的心悠悠平静下来。
“大家到齐了吗？”
压切长谷部喊得很大声。
“主人有事宣布！”
他站在审神者身侧，两人应该是一起进来的。
审神者勉强笑了笑。
前一刻人声鼎沸的练习场，顿时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视线集中过去。
“主人来得很晚诶？”
“为什么板着脸……心情不好吗？”
“主殿……”
“主人？”
“……”
她压了压手，示意大家就地坐下。
“我想想……请听我说。”
少女最后一个跪坐，双手放在膝盖，不仅姿势庄重，神情也一改往日的嘻嘻哈哈，肃穆起来。
一期一振皱眉。
“第一件事，接到狐之助的通知，时之政府近期会开放全新的历练通道，需要大家自行申请，外出修行。”
“什么？”
“外出？去哪里？”
“怎么回事？”
“日常训练不够吗？”
“如何历练？”
“……”
宣告无疑是一磅重弹。
各种各样的讨论声此起彼伏。
要说训练，审神者给本丸的每位付丧神都制定了进度表，避免操之过急，也不会拔苗助长，在一期一振看来已经非常完美。
当然，多一项历练选择并不是坏事，令他在意的是少女的态度。
“第二件事，我近期会回家一趟，大概半个月左右。”
“啊啊啊……主人又要闭关了吗？”
“笨蛋，是需要考试，去和名为‘考试’的妖怪战斗！”
“主人不在的话，好寂寞……”
“考试是什么？”
“战斗什么的交给我们不就好啦！”
“……”
少女闭眼酝酿了一番，捏着鼻梁，很头疼的样子。
“总之就是，我需要忙其他事务。我不在的这段期间，大家要合理安排自己的生活哦。”
回家不是第一次，之前告知时的态度，最多只是苦恼。
一期一振的疑惑不断加深。
“第三件事，好消息！抠门的时政终于松口，表示会给你们设计新服装啦！不枉我每天写两封申请书，持之以恒、坚持不懈、连续写了这么久！”
音调高昂起来，恢复了一贯发言时的俏皮风格，看上去似乎是为了铺垫最后一个好消息，采取了先抑后扬的手段，非常符合她喜欢出其不意的行事方式。
“以上！另外，今晚直接合宿吧，当做集体活动的最后一项……”
她发言完毕，练习场爆发出一阵阵的欢呼。
“呀！”
鲶尾的黑色大眼珠转啊转。
“太棒了！马上要有新衣服了！”
双手按在骨喰肩上，兴奋希望双子兄弟和他一样开心。
“可、以、换、衣、服！主人期待我穿什么呢？”
乱藤四郎撩起垂在脸侧的长发，笑得很甜。
“一、一期哥，我，我们有……新衣服了……”
五虎退怯怯握住一期一振的手，由于期待，小小的脸颊变得红扑扑的。
果不其然，弟弟们被最后的好消息吸引注意力。
练习场内的其他同伴们听完，热切讨论的劲头比前一刻更盛，甚至更加吵吵嚷嚷。
一期一振微笑注视着弟弟们。
受到全场高昂的情绪感染，自己的心情也渐渐雀跃。
他转头看向三日月宗近的方向。
隔着人群，那张漂亮的脸庞露出一丝苍白，没有任何喜色。
一期一振有些怀疑自己看错。
眨眨眼睛，重新确认。
对方似乎心神不定，双眸失去色彩，嘴唇都在颤抖的样子。
审神者突然出现在三日月宗近身边，身影正好挡住了他的脸，看不见表情。
他们大概说了些什么，接着，在一片热闹声里，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练习场。
跟上去看看的念头止不住地疯狂往外冒，但弟弟还牵着自己的手，不和他们一起享受欢乐时刻突然离开，无疑是泼冷水。
好奇、疑惑、担忧……心情混杂找不到答案。
练习场内，第一次合宿安排让人振奋。
只是简简单单换一个地方休息，诞生了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刀剑，都难掩激动的心情，像迎来盛会的小朋友们一般，手忙脚乱却又欢欢喜喜铺着被褥。
鲶尾指着一块地板区域。
“已经和安排位置的清光说好了哦！爷爷在这里，旁边是一期哥！”
放在往日，鲶尾的话语必定会让自己紧张到手足无措，会警惕地观察其他人的反应，今天却如同雪中送炭，为一期一振带去了安定功效。
休息距离近在咫尺，等他回来就好。
集合时被告知审神者有事宣布，因此大家带过去的睡觉装备被放在靠墙一侧。
将弟弟们的被褥抱过来，慢慢收拾铺垫。
周围伙伴们神采飞扬有说有笑，弟弟们互相推挤打打闹闹，即使嘈杂的欢闹声环绕四周，一期一振动作娴熟游刃有余为他们压好了边边角角。
视线里的褥子是白色，被子是白色，枕头也是白色。抬起头，本丸伙伴们穿梭来往，他们身穿的浴衣同样是白色。
如果没有浅褐色的地板和原木框的纸拉门，自己仿佛落入了毫无色彩的世界。
原来……身体只是机械活动着，内心静不下来。
三日月宗近失神的脸，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听到规律优雅的脚步声，一期一振才回过神。在发呆的空档里，室内一地被褥早已铺放完毕，嬉闹的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
跪坐的一期一振打算起身，无意瞥见拉开又合上的纸门外，昏暗一片什么都看不见的黑夜。
他仰起头，三日月宗近缓缓走近。
“今晚很热闹。”
担心的对象，三日月宗近弯腰跪坐在旁边，目光相遇后笑了笑说道。
“安神茶……需要我端来吗？不用客气的。”
“一如既往，很温柔呢。”
面对试探性的话语，三日月宗近答非所问。
他转头看练习场门的方向。
“起风了……会下雨吧……”
他的眼睛，好像凝视着比本丸外更遥远的地方。
熄灯后，有幽魅的声音提议点起蜡烛玩百物语，被审神者严厉驳回后，室内聊天交流的嗡嗡声慢慢沉淀，变成均匀安然的呼吸声。
一切划上句号的轻松感，身体无限放松，迷迷糊糊即将跌入梦境。
风刮过走廊，沙沙声忽大忽小。
果然下雨了吗？
挣扎着撑开眼帘确认。
比起簌簌下落、扰人清梦的雨声，优先注意到身旁还未入睡的三日月宗近。
他枕着手臂，面朝自己侧躺。
适应黑暗后，对方浮着弯月的眼眸泛出幽蓝。
一期一振微微起身观察四周。
夜色已深，细密的雨丝奏出催眠曲的韵律，大家睡得更沉了。
“您……睡不着吗？”
轻轻动着嘴巴，尽力压低声音。
三日月宗近略作思考，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便当，很好吃哦。”
“诶？”
让自己低沉一下午的症结，诸如烦恼、遗憾、失落之类的纠缠情绪，像冬日里被太阳照耀的雾气，瞬间消失。
“您……吃到了？”
“嗯，一期做的食物。”
至于为什么会产生没吃到的误解，一期一振有些无地自容。
但是，他吃到了！
茶水里立起来的茶梗，或许便是其带来的好运吧！
一期一振又高兴起来。
“樱瓣……像写给我的信……”
三日月宗近躺在被窝里，安静没有动。
黑暗里，被美丽略带湿气的眼睛盯着看，视线再也无法移开。
愣了两秒，一期一振才反应，他说的是自己在便当里添加的季节元素。
希望能够被注意到的心思，他总是能发现呢。
与自己的喜形于色不同，三日月宗近目光淡淡，有种抹不去的悲伤感。
“三日月殿下……”
仿佛是小孩子只顾自己的心情，轻浮态度太过恶劣，一期一振意识到之后就懊恼起来。
遇到不开心的事情了吗？我可以为您做些什么？
自责到根本说不出口。
三日月宗近突然撑起身，伸出手指按在一期一振的眉心。
动了动嘴，却因为困意变得迟钝，还失去了言语能力，只好继续呆呆回看三日月宗近。
三日月宗近见状，轻声笑。
“叫我的名字。”
被黑暗里发光的妖精蛊惑，喃喃出声。
“三、日、月……”
三日月宗近肩膀瑟缩了一下。
“一期……”
细腻手指，顺着眉间移动，一点点盖住一期一振的眼睛，直到黑暗充斥前方。
视野被遮住，听觉和触觉承担起感官功能。
连绵不断的雨声中，同伴们的呼吸声或远或近。
“闭上眼……”
顺从照做。
一旦闭上眼睛，连日工作带来的疲惫感又要将自己拖入睡梦。
“留在我身边。”
准备点头，结果连眼皮都沉重地抬不起来。
触碰双眼的手，温热令人安心。
一期一振的意识，逐渐远去。
“睡吧……”
雨似乎还没有停，淅淅沥沥的，很好听。
“一期……”
隐约感觉对方的手指离开了眼睛。
“……”
完全没有力气睁开。
手指指尖似乎向下描摹，痒痒的。
从眉间顺着鼻梁，停在嘴角，最后翩然离开。
在指尖温度消失之后，在意识彻底沉睡之前。
呼吸的湿热气息靠近自己。
一个柔软又清冷的物体贴上来。
像一只蝴蝶，像一片羽毛，也像一个吻……落在嘴唇上。
一期一振终于抵挡不住，放任自己沉入睡意的海洋。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雨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