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妖床》花年归

33、好是不好

　　……金蝉子转世。在僧侣中算得香火鼎盛，时运亨通时甚至得国君朝拜，比寻常百姓好找多了。……夏池陆牙两人在人间走动了数日，立即便寻得了他的下落。
　　他在人间已然待了七八十年，行之将死，此刻得了皇家垂青受封普藏大师，不日即将坐化圆寂、修成肉身菩萨保国运昌盛。看那寺庙前跪满的皇亲国戚和那一片悲怆的佛家弟子，这和尚应该没几天可活了。
　　事不宜迟！趁这和尚没死，须得把那一脉生魂的事问清楚！
　　两人情知时间紧迫，一心与那和尚当面对峙。可门前密密麻麻跪得针都插不进，门禁又极为森严……。陆牙四下里一打量，朝着夏池招招手，决定从后面的一片田地里抄小道进去。
　　此刻正是晨间破晓，日光穿透薄雾刺入眼帘，蓬勃的田野上枝叶都覆盖着浅浅的露珠：若不是清楚地晓得这里是人间，都要以为这里是通往神界的幽密之境。
　　夏池路过时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情不自禁地掩嘴惊呼了起来：“哎呀！”
　　——那是一片延绵近百里的望日莲！金色的花盘此刻齐刷刷地向阳而立，似是迎风而立守望音讯的情人；又像是静谧无声、跨越时光的承诺；华丽且声势浩大，沐浴在天地之间，昭然而震惊四野。而那一面面如人面大小的花盘，正仰头看天空的方向，似质问、似自嘲、似不驯、又似默然颓丧。仿佛漫长而不甘的故事，三言两语根本无法讲诉完。
　　想起他与姬曼华在阴司的望日莲之约，再看着这肆意到近乎嚣张的望日莲，夏池不禁啐了一句：“……这个老和尚。欺世盗名！”
　　看看这花田里，进进出出的均是些求姻缘的香客、恩爱眷侣，夏池陆牙更是没眼睛看，呼啦啦地一溜烟进了后门。
　　这得道高僧，此刻正如一尊佛像一般盘坐在净室的高处，气息微弱、双手合十，下方香火鼎盛，侍奉的弟子却没有几位。想来不想打扰了大师仙去，已屏退了许多无干人等。
　　正是对峙的好时机。
　　夏池咬牙将这臭和尚的前世今生均想了一遍，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爽性将他揶揄了一通：“你这老和尚！出家人六根清净，种菩提种毛竹再不济也种五谷。你倒好，种了这么一大片的望日莲。是想把我们这些知情人给膈应死吗？……要不要在大师窗前种下一株相思树，朝如青丝暮成雪啊！”
　　她这般大剌剌地挑衅，嘴里还说了一些佛家禁忌，下方的几个弟子立即不乐意了：“混账！我家师傅受皇家诰命、大道将成！岂容你在这里毁人清誉！”
　　言辞愤怒且不客气，已然是要动手的架势。再看那意欲出门搬救兵的小僧童，和门外济济的人潮，夏池和陆牙倒抽一口凉气，晓得今天不得善终了。正在紧要的关头，高台上濒死的僧人低低地说了两个字，将一干人等都按捺了下来。他说：“——出去。”
　　侍奉的几个弟子默然对视了一眼，不晓得嘀咕了些什么，怀着心思退下了。而正题即将开始：
　　“普藏大师，你可还记得你前世的名字？——姬曼华央我来讨她的魂魄；霸占了近百年的时间，该还了。”
　　和尚垂死的眼皮半睁开，浑浊的眼底冒出一点光亮，仿佛记起久远的故人。
　　……姬曼华。
　　是忘川河畔、曼珠沙华里的那个红衣妖女么？这个名字，在他初入佛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是不可触碰的烈焰烛火、是难以企及的冷月与冰河。
　　那是一场大庙礼之后的佛门训诫，乌泱泱坐满了各路师兄弟，为首的一位师兄当着众人的面忍不住摔经书骂他：“你要脸吗？寺中三年才一次浴佛节，方圆百里的信众都来了。你回头看一遭便也罢了，三番五次地回头，整个大典就没消停过！你盯着那些女施主的脸看什么？啊？寺中的脸都让你丢光了！”
　　万种情绪从心头喷涌而过，他被那师兄狗血淋头地骂了近一个下午，竭力把姬曼华的脸从脑中抹去，终于按捺住一切情绪，合掌风轻云淡地回了一句：“哦，小僧回头了吗？”
　　“你几个意思？——说我冤枉你？我告诉你，休想颠倒黑白！这些都是师兄弟们亲眼看见的！”
　　他在寺庙中等待了一整个的青年、中年与暮年，始终没有等来姬曼华。为了宣扬自己的声名，引得她注意，他甚至应允了皇帝给的谥号；然而纵使名动天下，还是一无所获。
　　原以为这个名字从此烟消云散，弥留之际居然……。
　　高僧牵动口齿，含糊不清中发出几个音节：“她来了？”
　　“她并没有来。此刻她少了一脉魂魄，并不比你清楚多少。”夏池抱胸回上几句，不经意一回头便发现不妙！——那几个离场的僧人此刻正带回来一干护卫，气势汹汹正欲将他们打出去：“我家师傅弥留之际遭人毁誉，当我们死了吗？——趁人之危，简直无耻！”
　　叮叮当当之中，两下里起了纷争。一片混乱中，高台上濒死的僧人微阖的眼皮下有前世往事划过：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阴司地狱口和姬曼华。漫天黄沙之中，有一个人拉扯住他的衣襟，似在等待一个微渺而期待的回答：“蓝生，你什么时候回来？——回人间的时候，可要记得那望日莲的花籽；……我们好好过日子永远不分开，好不好？”
　　那轻而清晰的声音，几生几世始终萦绕在耳畔，振聋发聩，从不曾忘记也从不敢回答；而眼下他即将死去，往后的生生世世，他会将她遗忘在天外烟海，心底再也不会有一个地方小心藏匿她的名字。纵然如此，他还是没有资格没有勇气给她一个答案么？
　　灯火在烛台上扑棱一下涌动，高台上似乎有一个人慢慢地即将要离开了，不知是不是被烛烟迷了眼，有人看见大师面目中透出一丝微红的笑意，微阖的唇齿中泄露出几不可闻的一点声音，似是在说：“好。”
　　嚎哭在下一刻响起，一代大师普藏和尚就此圆寂。所有光明的杰出的将被记载入经书历史，所有隐秘的不可说的将被抹去忽视。你还有很多的问题没有找到答案？不，这世上的很多问题本就不会有答案。眼泪是对逝者最后的尊重和敬意，而我也不能告诉你更多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