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妖床》花年归

30、你的答案

　　生死界岁月漫长，一年半载弹指间。可姬曼华却生生记得，蓝载序待在生死界的每一个瞬间。
　　对，没错。他叫蓝载序。
　　她从不曾过问他的过去，他也默契地从不提及。
　　他为何而来，他为何去死，那些难捱难堪难受的过往，应该丢进寒潭湖底，不该再翻起涟漪、搅乱他们的时光。
　　——最开始时，他落寞且拒人以千里之外，经常一整天都不发一言。姬曼华在暗处看着他，一株一株地扯下面前的曼珠沙华，寻思着是卡在耳后好呢还是别在衣襟处好；后来他的伤慢慢好了，一心过地狱之门往阴司去，她又寻思如何才能阻止他。
　　这八百里曼珠沙华，妖娆浓烈，寻常人想见也见不着，就没有一处能留住你么？
　　终于是撬开了他的嘴，她晓得了他叫蓝载序。那真是一个好名字，好似一副重岚叠嶂的书画卷轴，一点一点的展开，目光落在卷轴的尾端，朱色的压角章旁落款是一个画师的名号。
　　蓝载序，恰如其分，放在这里刚刚好。
　　很多时候，她想问他，他喜欢的女子是什么样？是妖娆热情？还是清冷自持？是天真懵懂？还是风韵持重？
　　没有答案。蓝载序不会留心这样的问题，也不会给她任一个答案。
　　她患得患失、忧思难放，见不到时总想他，见到后又慌张害怕，满心里乱糟糟的，很快打翻了酒瓮；瓮口缺了一角，她一不留神划伤了掌心，滴滴的血珠子沁出来，跟殷红的曼珠沙华登对得很。
　　“别着忙，我不过去。”手忙脚乱中，蓝载序低低地在身后补了一句，不远不近、若即若离。
　　他终于注意到她。她更无所适从。
　　从来没有人教过她，该如何与心爱的男子相处；她小心摸索、步步为营，心里着实辛苦，却甘之如饴，不想放弃一分。而那个不期而遇的闯入者，他在她心里放了一把火，从内到外烧至全身，如天边热烈的火烧云，灼灼地晃得她眼睛睁不开。
　　既然无法抗拒，那就尽情迎接。在一次直视对方而来的目光之后，她的心被扯住：仿佛花蕊中伸出的触须，两人一点点靠近。在一次电光石火中，她跌到他怀里。
　　情欲如忘川中潮水漫涨，她很快被淹没沉溺，燥热之中她难以呼吸；他如一尾鱼小心衔过她每一寸肌肤，轻吻过后的地方如有春花绽放。生死界的地面上没有日光，这里有无止尽的黑暗与夜。
　　她热爱这漫长的暗与夜。
　　……时间在毫无察觉中流逝，渐渐地，他开始跟她讲人间的四时风物、红尘美景。那里有亘古延绵的日光东升西落；那里有金色的望日莲向阳而生；皇帝的宫殿巍峨华美，一年四季风花雪月，还有炊烟牧马和人家。
　　听得多了，姬曼华开始忧心起来：人间有百花争艳样样鲜妍，万里山河人潮涌动，而她这里只有曼珠沙华一种，纵使她生得再美，不过一人，能抵挡得过漫漫岁月和枯寂无聊么？
　　蓝载序看出她的心事，眉宇间展开，将她整个揽在怀里，低头细细看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与脖颈下巴。逆光里他的轮廓棱角分明，浓密的发丝中有英挺的五官和无血色的肌肤，白得像河边的鹅卵石。毫无疑问，他是世上最俊美的男子。……他深深地朝她吻了下去。
　　偶尔闲暇时刻，他也会看着地狱之门怅然失神：“那扇门深不见底。我初次来时，只想过去纵身一跃；如今却靠近都不想靠近半分。”
　　她从后揽住他，自是为这些变化而欢喜的；她甚至生了将人间风物搬到生死界的心思：“那望日莲花开百里的样子比起曼珠沙华又是如何？——我若在忘川河畔点上千万盏长明灯，那望日莲追光而生，是不是就可在此地破土发芽、开花结籽了？”
　　情根如春蔓蜿蜒而起，她也深知自己蠢得无可救药。然而又如何呢？她混沌过了数百年的岁月，恐怕也只有这么一次蠢的机会。
　　——她蠢得并不止这一点。
　　生死界向来不收活人。蓝载序并未载入阴司阴卷，纯阳之身在此地盘桓，本就坏了规矩，阴司和那帮多事的神差尚未察觉，那帮途径地狱之门的鬼魂们却是传得沸沸扬扬：姬曼华在阴司入口处容留人间男子、违乱纲纪！
　　事情总有败露的一天；而蓝载序被地狱口的阴气所噬，身体也支撑不了太久。
　　姬曼华想了想，将自己三魂七魄分出一魂封在一碗薄酒里，意欲端给蓝载序。篱落和阿蛮在下一刻阻止：“魂魄离体非痴即狂。祭司可要想清楚了！”
　　“怕什么。蓝生日日在我左右，不出丈余不碍事的。”
　　——没有什么比阴司祭司的生魂更易扰乱耳目，蓝载序的阳气很快被掩盖，身子也被调理的七七八八；……他们安然度过了几十载的时光。
　　本以为岁月漫长，可以守得暮暮朝朝；可不知道怎么，还是走漏了风声。——神差和缚神索一并降临，整个生死界的上空都响斥着利喝：“好个姬曼华，竟敢践踏条例豢养男宠！”
　　这神差往日见过，若是生魂还在时，姬曼华见他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然而此刻她拿不定主意了。那一脉生魂离体后，她的气息渐弱，脑子也比以往糊涂了几分。双方斗了几回合，很快便让人占了上风。
　　一对情人被绑得结结实实，神差肃清阴司后，意图遣返蓝载序；然而篱落和阿蛮拼死杀了过来：“魂魄离体非痴即狂！不能让他走，我家主子的生魂还在他身上！”
　　“什么？简直混账！”神差一听这逆天之行，当即大骂。——留下这小子坏了阴司的规矩，带走这小子，女祭司痴傻起来必然坏了阴司的秩序；这两个人着实难缠。
　　闷头苦想了须臾，神差决定拉上蓝载序到神司受审：一切等神司定夺；在结果出来前，姬曼华在此看守地狱之门将功抵过。
　　……蓝生离开的那一日，阴司入口扬起了漫漫黄沙，姬曼华追着神差蓝生出了八百里曼珠沙华，脑中一点点混沌，眼中也不复那般清明，她拉着蓝生的衣襟，痴痴傻傻地问他最后几句话：“蓝生，你什么时候回来？——回人间的时候，可要记得那望日莲的花籽；我点燃了千万盏长明灯在此侯你，到时候我们种下百里望日莲，好好过日子永远不分开；好不好？”
　　那黄沙呼号，如天幕一般直落而下，她的双眼迷蒙，隐约见他回头看她、见他离开，却没有听到他的答案。
　　他没有给她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