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妖床》花年归

29、你笑一笑

　　往事从头，她还是风满衣袖。
　　前往阴司的必经之地，从来都不会缺少故事。姬曼华执掌此地女祭司时，上一任祭师她的母亲刚过世。
　　除了她母亲的名字从仙籍的阳卷换到了阴卷、地界上幡旗的旗号悠然从母亲的姓氏换成了“姬”，整个生死交界处的规矩和上下人等几乎无甚改动。
　　她在忘川河畔好生葬了母亲，站在漫漫的彼岸花中发了一天的呆，发觉近百年的时间里，除了母亲下葬，这些年来她的日子年复一年并没有什么区别。
　　点卯、入册、喝茶、瞌睡……，在生死界当值的这些年里，除了母亲和一干随从，她能遇见的就是发配到阴司的那些鬼魂：愤怒的、不甘的、痛哭的、咒骂的；除了母亲，没有人真挚地给过她笑意，好像她是天底下头一号倒霉人物，谁见了都是啐一口。
　　天长地久，她见得多了，知道自己不讨那帮鬼祟所喜，自然而然地也摆上一副不好惹的面孔：“到了阴司之门就是安排你们死，冤不冤枉与我何干？谁叫你们没本事，连自己的性命也保不全？！”
　　一来二去，生死界姬曼华不近人情、不好相与的名声出去了，见了她退避三舍的人一波接一波，愿意跟她说话的人更少，一位擅长问卦的地仙直接算出她为极凶之煞：命定的七杀格，姻缘婚事统统别想，除非是人界，八百里曼珠沙华踏遍了也没人敢娶她。
　　——也是，谁愿意娶一个索命的女人呢。姬曼华自知难解，心里更是生了淡漠的性子，遇见那帮鬼祟更是眼皮也不抬，只管喝酒，当值时往往是最后一刻才来，一到点立马就要走；厌倦惫懒，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饶是个瞎子也看出来了。
　　生死界的属下们看不过，偶尔也替她出头骂人：“我家小姐祭司之位是先祖承下来的，你们要死也是阎王要你们死，凭什么红口白牙地把帐算她头上？！”
　　然而这些辩白并无甚用处，那帮怨气无处可发的鬼祟只听到了“承下来的祭司之位”，日后埋汰她时又多了一项“天生的索命鬼”；几次三番下来，不仅姬曼华，家里的下人们也开始捂耳朵了。
　　趁着姬曼华心情好些时，下人们又开始安慰她 ：“那帮鬼祟神仙也没什么了不起，既然命定的姻缘在人界，那就人界好了：人间的男子阳气英武也很不错。”
　　姬曼华一壶薄酒没喝完，直接被气笑了：“此地为阴司地狱的入口，来者非鬼即神，哪里去找人间男子？——只怕忘川河水倒流，也难得见一回活人。”
　　——那个死算命的，算出她将老死闺中直说便罢，给她一个不切实际的念想，无端吊人胃口，简直多余！
　　投胎下狱的鬼祟们不喜欢她，阎罗殿和一干仙籍神友也厌弃她：这个姬曼华，平日里我行我素，全然不把规矩教条放在眼里！在地狱门口杀人越货，阎罗殿生死簿上的名册也敢乱涂乱改，若不是忌惮她的本事势力，此刻早就让她灰飞烟灭了！
　　一开始他们在背后讨伐非议，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七拐八拐，姬曼华零零碎碎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可她并没有因此收敛，反而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全然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那帮看不惯她的人就更加火冒三丈：此妖女不除，生死界一日不得安宁！且看我的罢！
　　姬曼华辗转听到这番警示，嘴角掩不住鄙夷嗤笑，一杯薄酒喝完，倒头睡了。
　　时间流逝，光阴在生死界没有意义，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曼珠沙华中纵酒，眉宇之中的烦躁日益厚重，看忘川、看血色花海、看芸芸鬼众都觉得多余；直到了那一日。
　　她倒在忘川边上，整个人被曼珠沙华埋得见首不见尾，喝得已然有些醉醺醺，但还是感觉到有阳气在靠近。——若有似无，断断续续，似是日光在麦子上晒过的味道。可这里是阴司的入口，岁岁年年不见日头；上上下下辟谷多年，也没有人飨用过麦子或五谷。
　　那是人间的味道。
　　姬曼华从殷红的曼珠沙华中抬起头来，皱眉看见了一个落拓的男子。
　　他衣衫破烂，似乎是受了很重的伤，浑身上下都是血迹，腿脚更是惨不忍睹，已然无法行走。——姬曼华仍旧让自己支撑着坐了起来：他没有死。他并不是一个死人鬼祟。
　　阳间至阴司的路漫漫，只有载入阴司阴卷的人才能找到入口，寻常人轻易是找不到去阴司的路的。
　　这个人竟如此执着，一门心思到此地寻死？
　　看他那断手断脚的样子，一路过来应是吃尽了苦头，此刻甚至连一步都无法前行了。
　　她对他生出了兴趣。摇了摇酒囊里的酒，似乎余留了一些；瞧着地平线上磅礴而肆意的晚霞，知道当值时间过了，便摸出一只酒碗，起了对饮的心思："小哥哥是哪里人？姓甚名谁？"
　　然而男子并不想喝酒：他从阳间来，此行前往阴司去。这世间芸芸众生，他不配有姓名。
　　“从阳间来的？”姬曼华想起那个算命的地仙，嘴唇抿得紧了些，似乎是记起了什么，“你是头一个，说说看，阳间都有什么好玩的？”
　　“那里肮脏龌龊，并没有什么好。”男子了无生气地偏过头去，显然，他对这个话题没有兴趣。
　　“哦，我忘记了。你是一个寻死的人，若是对阳间有留恋也不会到我这里来了。”姬曼华咂摸了一下，蓦然有点高兴，“来者是客，生死界本不容活人，今日你运气，我放你一条生路。作为交换，公子要怎么报答我呢？”
　　多出一条活路，男子并没有生出雀跃之心，反倒是全然不领情：“徒留此地多番叨扰，姑娘还是载我入阴司，一了百了的好。”
　　腿脚坏得寸步难行还不忘寻死，这小哥哥死心眼的程度简直叹为观止。姬曼华不声不响地斟满一杯酒，不为所动不以为然：“载你过去？有求于人须得有点诚意。——你若是说些有趣的事，本姑娘倒可以驮你过去；既然没得说，那你就要自己想法子了。”
　　“你想听我说些什么？”
　　“说说你的心上人吧。那阳间的皇帝什么样？他的宫殿跟我的地狱之门比起来又如何？”
　　“我并没有什么心上人。”
　　“无趣。看着这么大，居然连个心上人都没有。确实是该死。……小哥哥看着这么俊俏，笑起来一定很好看。你笑一笑，若是笑得好看，我便通融一把，载你过去。”
　　“我笑不出来。”
　　“既笑不出来，那就哄我笑也行。若是都不能，那你就要好好养你的腿，自己走过去啦。”生死界的姬曼华从不与人讨价还价，她定得规矩也无人能够撼动挑衅。那落拓男子奈何不得，短期内又治不好自己的腿脚，只得搜罗了些奇闻异事期望哄得她高兴一回。
　　皇天不负，她忍耐不住终是抿嘴笑了一下。
　　“我已达成约定，哄得姑娘笑了。现在，你可以带我去无间地狱去了。”
　　此言一出，她却是大大的纳罕了：“你真的这么想死么？——可惜了，我说话向来不作数。你若想要堕入地狱，就先行养好你的腿，自行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