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妖床》花年归

28、祭司曼华

　　进京前的必经之路上，秦书临和红莲迷路了。
　　这里地处阴湿，瘴气十足。一条长河延绵到天边，沿岸开满了灼灼的曼珠沙华，仿佛魔域涌出的烈焰，烫伤了两人的眼。
　　正处黄昏日光下沉的时刻，这漫天的妖艳红花和天际的晚霞混在一块，天下仿佛被纵了一场大火。
　　路的前方尽头是一座漆黑且厚重的玄铁大门，巍峨高耸、森冷可怖，隔着老远的距离，红莲都感觉到了体寒：寒气是从门那边传过来的。门的深处暗黑、无声且无底，仿佛夜空之下的深渊，总觉得有一只看不见的眼睛，居高临下、悄无声息、恶意满满。
　　没有任何异常和反应。没有一丝活气，也没有哪怕一个人、一个活物从里面走出过。
　　红莲胆也寒起来了。
　　她本能地想要远离，可雾气渐渐上来，这里又很偏僻，除了脚下这条，她已找不到别的路。她只得停下来问路。
　　红花烈焰的深处有一女子。她红衣黑发支了一张桌案，指肚和指尖中间捏着一盏酒杯，霞光之下琼浆玉液泛着流光，汩汩地从酒樽里倒入；看她那自斟自饮的样子，此刻闲适得很。全然没有忌惮那可怖的邪魔入口。
　　事出反常必有妖！红莲暗暗地咬住嘴角，打算和秦郎无声无息地离开。然而还是慢了一步；秦书临早已松松爽爽、心无城府地过去作了个揖：“那边看着糊涂，姑娘能指下路么？”
　　“那边是无间地狱，黑暗的尽头。你若是了无牵挂一心求死，便往那边去罢。”女子遇见有人说话，饶有兴趣地抬眉看秦书临一眼，指肚间的酒盏却是在手心转了几转，心里仿佛在估量着什么。
　　她这般忖度，秦书临却是难得地着恼了：“你这姑娘好生恶毒，无端端地竟然怂恿人去死？”
　　"有趣。"对面那眉目如画的姑娘却不禁笑起来，将酒盏从嘴边拎了回来，“到了地狱之门、生死交界的地方，居然还有人认为死是这世上可气的一件事。小哥哥青春年少，还没怎么吃过这世间的苦头吧？”
　　哼！秦书临书脾气上来，也不管此刻在旁人地界上，冷脸不打算再理她。
　　这姑娘今日似乎难得有耐心，看着性子妖艳冷冽，对秦书临却是温柔至极。“喏，”她朝地狱之门那边一努嘴，“倘若真如你所说，这世间死是可气的一件事。这么多年来，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前仆后继来到这里，死而无惧呢”
　　顺着那女子的所言的方向，秦书临看到了：确实有一批状人若鬼的，面目癫狂、头也不回地往地狱之门涌去。哪怕他伸手阻止、好言相劝也不依不饶不理不睬。
　　秦书临又气又急，追着上去也没赶上那帮人，看着他们进了地狱之门，自己奈何不得又不敢靠近。气得将行李一摔，甩手到一边大石上背对着女子坐下了。——控制不了局面、斗嘴又斗不过她，爽性眼不见为净！
　　红衣女子瞧着有趣，正欲揶揄调侃。却见红莲插话了：“我们迷路到了这里，还请姑娘指路回去。”
　　红衣女子对秦书临轻言软语、细致耐心得很；见了女子，立即索然无味地转了性情，她兀自又自斟了一杯酒，细细喝完了，还好生瞧了几眼秦书临，才寡然回了她一句：“阳间问路，仅需十文；此地问路，须得黄金十万。”
　　什么？红莲被气得柳眉倒竖：“就算国之帝皇也轻易拿不出黄金十万，你分明敲诈！”
　　“市无二价，愿者上钩。你若嫌贵，自己寻路回去！”红衣女子毫不客气，出言怼死红莲。看着她负气走出许多远，便将她丢在一边，专心撑了腮又去瞧秦书临去了。
　　此刻秦书临背面坐在一面大石上，并未看见两人的口角之争。……那面大石平且宽敞，与一张卧榻无虞。女子拎了酒樽酒盏，如绕树藤一样整个人附在了他身上：“小哥哥，你可知道望日莲是什么样子？往日里可曾种过？”
　　她这般亲昵无间，自己自然是欢喜的；可秦书临却吓了一跳：头一日见面就如此待他，且不说红莲就在身旁，就算红莲不在也着实让他受之不起。回绝女子对佳人无礼，不回绝对红莲无情，简直为难人！他脑子一片混沌，磕磕绊绊之间竟将脸涨红了。
　　有趣，那女子见他脸红不言，以为他还未卸下心防，软语又给他倒了一杯琼浆玉液：“这是百里南国两百年的桃花酿，一个酿酒师在我这里买命用的；你喜不喜欢？我喂给你喝？”
　　美酒佳人还百般迎合，秦书临担心红莲气恼，装作未听见。可那女子视若无睹，咕咚咕咚地硬是给他灌了下去。
　　看着他喝得面红耳赤，女子见了眉目涌动，仿佛看着前世的情人踏星月而来，托着他的脸和身体如轻蝶采花般细细嗅过，没一会便将整个人粘在秦书临身上：“小哥哥，那望日莲的种子你放哪了？我的生魂你可带回来了？”
　　什么东西？
　　秦书临喝得微醺，对女子的问题也摸不着头绪：“望日莲我晓得，但生魂……，小生听不懂。”
　　“你不曾见过我的生魂？”女子在他身上游走的指肚一顿，看似不经意地闲聊，鼻息却是屏住了。
　　“确实未曾见过。……我即刻去拿。姑娘放哪儿了？”秦书临清楚地感觉到美人渐渐升起的疑虑和不悦，并不想得罪她，赶紧表态想要控制局面。
　　然而还是晚了，翻脸就在下一刻。女子一掌推开秦书临，人立即翩然离开他数丈开外：“你这个臭书生，竟敢骗我！——篱落、阿蛮！将他们关进阴司湖底，杀了埋作花肥！”
　　这令声一下，方才还旖旎撩人的天空由绯红变成绛红，仿佛死人翻出的血色腐肉，满满都是杀气和死亡的味道。
　　劈头盖脸的，漫天的花刺、绳索和渔网从天而降，秦书临不出三刻便和红莲被缚了起来。到底是铜螺幻境莲池里的扛把子，红莲伶牙俐齿气得骂人，誓要到阎王殿告上一状。
　　捆绳子的丫头却是头一个笑了：“蠢倒这般田地，活着也是无用。——这里本就是地狱的入口，到这里的人统统都得要死。你就算告到阎王爷那里，也不过遭人耻笑吃几记巴掌。要怪就怪你们眼瞎，谁让你们闯到鬼门关来了！”
　　几番撕扯过后，丫鬟们便占了上风，开始讨论将这两个背时鬼关在哪一间：“他们看着两幅皮囊，却只有一人；跟前几日那两人恰似一个德行，不如将他们关一起罢。”“嗯，前几日那两个人，看着两幅皮囊却有三个人，他们般配的很。”
　　这个主意精妙绝伦，丫鬟们自鸣得意，不出一炷香就将他们打发进了阴司湖底那间牢房：“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既然大家都是同一个日子死，黄泉路上也好做个伴罢。”
　　她这般兀自煽情拉拢，好比做了大善事。牢里新旧两伙人打了照面，却是不约而同的愣了起来 。红莲向来心直口快，更是一语挑破玄机：“这不是铜螺环境那个鬼少爷么？”——此刻他跟那个叫夏池的相好正被缚在了捆桩上，冲着他们大眼瞪小眼呢。
　　难怪说这两人看着两幅皮囊却是三个人，这鬼少爷身体里住着林洛痕和陆牙两个怪胎，算上一旁跟着的夏池，不是三个人是什么？这两个好好的铜螺主子不做，跑到这地狱之门来找什么死？
　　这厢她一肚子古怪，捆在桩上的夏池显然也被折腾得生出怒意，气不过地开始质问管事的丫鬟：“你家主人什么来头？凭什么这么要打要杀的！”
　　那丫鬟居高临下，看着这帮将死之人全然不放在眼里：“到了他人的地界，却连主人姓甚名谁都不晓得。瞪大你们的眼珠看清楚，眼下要取你们性命的是我家主人姬曼华。——今日你们运气，还能多活几日；若是往日我家主人生魂还在时，别说让你们一时三刻去见阎王，就算阎罗殿也将它踏平了。”
　　她干脆利落地下完最后通牒被拂袖而去。牢狱中的两拨人彼此套完话，终于晓得了此地玄机：
　　——这个叫做姬曼华的女祭司，让人骗去了生魂。眼下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途径地狱之门的可疑男子，都被挨个磨刀伺候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