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见子充》段泠然

3、第 3 章

　　鳟鱼五重奏的声音在浴室狭窄的房间里回荡出更悠扬的回声，沈溪躺在浴缸里闭着眼，平日里一听就能安神的曲子现在似乎让她分外烦躁。她最近实在不顺，牙齿敏感折磨得她不能好好吃饭，装修的邻居让她无法好好睡觉，写不出东西让她精神紧张，傅泽的邀约让她身心俱疲。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废宅，每天的运动就是卧室呆烦了去客厅散散步，夏小冉拉她出门的耗费的精力不亚于跑一场马拉松。傅泽在这一个月已经拉她了去西餐，画展，室内音乐会和艺术品展，沈溪攒的换电脑的钱已经因为AA从Mac变成surface了。
　　曲子声音蓦地变低，几秒钟后又回到原来的音量，沈溪睁开眼睛，擦擦手摸过了手机。会在这个时候发消息的只有傅泽。傅泽，傅泽，沈溪把这两个字细细咀嚼了两遍，心口升起一份她也摸不清的感觉。
　　傅泽的头像是一个顶着锅盖头抱着猫大笑的小孩，十有八九是他小时候。这么多年了，他的眼睛倒是越长越好看了，小时候圆圆的眼睛现在长成了潋滟的下垂眼，眼角隐没的地方总是带着微微的绯红和水光，让人几乎忽略了他的单眼皮。沈溪抓回飞远的思绪，看着小男孩后面白色对话框里那句“明天一起去看《你好，之华》？”，敲下了“嗯”。夏小冉那句偷偷摸摸的“我哥哥是gay啊”又重新浮现出来。
　　沈溪是个矛盾的存在。她的职业是利用文字掌控和操作别人的情感生活，悲欢离合都牢牢握在她的手里，但是当她以一个女人或者一个情感写手的直觉感受到傅泽对于她偏向于爱慕性质的欣赏和追求之后，她是慌乱的。傅泽是个很好的约会对象，甚至可以这样说，他是一个很好的结婚选择。但，他是同性恋。那么他接近自己是想要怎样呢？是单纯做个朋友，还是说骗婚？沈溪因此心惊胆战过几天，但傅泽就像一剂毒药，越危险，越是让人想要靠近。沈溪最后给自己的解释是，通过和傅泽这个如假包换的真同的接触，以期解决她最近的创作瓶颈问题。
　　沈溪已经三周没有写出东西来了。在这种快餐时代，停笔三周意味着她前六年积累的粉丝可能要走三分之一甚至更多。好在旧文已经完结，不必担心违约的问题。新文的开笔她已经改了八稿，但是仍然不满意，明明大纲和人物小传已经设计好了，但她就是写不出来。夏小冉提议她先找个枪手写几章，一方面维持发稿量，怎么样也好过这个一个月只发过两篇五六百字的小番外，另一方面，说不定看着别人写的自己灵感就来了。沈溪懂夏小冉的好心和暗示，但还是对这种事情颇为不齿，笑言除了她没人能写出这篇文的精气神。她在这个圈子时间不短了，抄袭、融梗、代笔……这些龌龊肮脏的事情她不是不知道，但她不愿意。她情愿就此封笔也不愿意为着几个钱把自己的原则和尊严也丢了。夏小冉笑她迂，说存在即合理，沈溪也懒得和她再理论。谁不是久而不闻其臭呢？自己守着心里那一亩三分地也就罢了。
　　傅泽偏爱岩井俊二，像《燕尾蝶》《爱的捆绑》《关于莉莉周的一切》都是N刷，《情书》更是常看常新，这次选《你好，之华》多半也是因着海报上“岩井俊二”四个字。他倒也不是多么文艺或者细腻的“日式”男生，不过大学时风靡医学院的他的室友，文艺青年赵大河同学，不不不，应当是赵子彧同学，苦口婆心向他们传授过文艺法则：吉他，长发，席慕蓉；书一定是太宰治，电影一定要岩井俊二，这样妹子才会觉得你明媚而忧伤，文艺又细腻。傅泽没试过长发，但其他基本上都遵守了。虽然没有追到妹子，但自己却是真真切切地爱上了太宰先生和岩井俊二。
　　沈溪坐在椅子上看着周迅显出来的衰老和疲态有点悲从中来的感觉，今早看《大明宫词》，周迅仿佛还是和飒然一般大的明艳少女，现今却饰演了飒然的母亲，而当尹川拿出那本《之南》时，她的眼泪却蓦地夺眶而出，甚至她自己都没有发觉。傅泽看着泪流满面的沈溪，递出了一张纸巾，伸出手轻轻抱了一下她的肩膀。认识一个多月，傅泽第一次做出这样“逾距”的行为，他知道他唐突了，但看着面色平静却流泪不止的沈溪的脸，他无法控制自己不抱上去。实在太过揪心，沈溪一直像她的名字一般，如同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水，简单而纯粹。可当她因着一个本不是泪点的情节哭出来的时候，傅泽觉得自己实在轻看了这个姑娘。她的简单纯粹之中，还包含着更有力量的，不示人的暗流，她的独立，她的谈吐，她的敏感和她突如其来的悲恸。傅泽觉得自己在一点一点触及那个更为真实的，隐藏着的“沈溪”。
　　一场电影最后不欢而散，傅泽也放弃了准备好的晚饭，把已经恍惚了的沈溪送回家。他心里憋着一股子气，他不知道自己气什么。气沈溪让她哭泣的过去？这不是他会做的事情，他已经29岁了，马上要30，而立之年了。他的事业也不错，虽说现在是空窗期，但恋爱总是谈过几段的，谁还没有个过去？可以这么说，他处在一个男人最有吸引力的年纪，既不会太老让人觉得敬畏世故，也不会太小让人觉得幼稚轻率，他不信自己拿不下一个沈溪，那又何必介意她的过去？他安慰了自己一路，可那口气还是卡在他胸前，鼓鼓的，让他烦躁不已。
　　沈溪歪头在座椅上看着窗外，路灯次第走过，在她的侧脸上打下斑驳的光影，衬得她的脸有一种近似病态的白，似乎能看到青白色血管的纤细颈子，流畅的线条划过肩膀，笼在灰色的衬衫裙中。她靠在那，脆弱得像几近枯萎的花。傅泽在怜惜与气闷的焦灼之中，品出了几分醋意。他是在嫉妒，嫉妒自己喜欢的人哭泣，却不是为了自己。
　　沈溪无暇顾及傅泽的风起云涌。她只记得那本《之南》，或者，那本《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