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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三十一章 ...

  •   朗月欲坠于野,湖光又将银亮的月色片片扯碎,化作粼粼斑驳,崖风扯过大氅抹干脸上水珠,走回石头边,两手像拎鸡仔一样左右分别拎起何白首和马依人的后衣领,
      他原本身量极高,但缩骨改变身形后,整个人矮了足有两头,因此拖着马依人和何白首,那动作就像老农倒拖着两茬从地里钆下来的玉米杆子,两个人从腰部往下,大半身子都落在地上
      好在崖风没打算把自家教众在碎石滩上拖行,他抬脚向前迈出两步,第三步踏出,枯瘦的身形如扶摇乘风般拔地而起,即使手上提着两个成年男人,身法仍没有丝毫迟滞。
      他落在仅有成年人尾指粗细的枝丫上,脚上已经磨得破烂得草鞋,压得细枝弯成一拱拉紧了弦的满月之弓,忽又骤然回弹,撞得其他枝干上的叶子簌簌摇晃,那如鹞鹰般飞掠的人影已在五六丈开外。
      夜风呼啸,墨氅猎猎。
      小姑娘身边的死士说,拜月教众多身法高绝诡秘,半分不假,而他崖风,正巧是拜月教自立教至今,轻功最高的一个。
      只不过,他早已不是四五十年前的轻狂少年,更没了逐鹿中原的心气,如今避世一隅,蝇营狗苟,拜月教受他连累,赫赫威名早都成了昨日黄花,只怕再过个十几二十年,这名字便会悄悄溃散在历史的尘烟里。
      终有一日,世间再无人知晓提及。
      这不是老教主想要的结果,但崖风虽觉得有愧于教中兄弟,却不后悔。
      那死士说给小姑娘的信息对了九成九,只有一句错了。
      七十余年前,受封建于沧州一带的藩王在诸王之中最为势衰,又是个喜诗书不爱冷甲的醇和性子,压根镇不住那些个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江湖草莽,拜月教便在此地猖獗一时。
      当时京城有读书人,名崖怿,少年入仕,便凭借一手秀致馆阁体和数次雅集思辨崭露头角,得户部侍郎赏识,邀入府中论策,自此入户部,任巡官,青云直上。
      短短三年,崖怿连升数品,拜郎中,清正为民,在野有百姓争相称颂,在朝深得丞相喜欢,甚至亲自请天子拟旨,与一以书画之道名满京城的官家才女赐了良缘,可以说是风光无量,羡煞旁人。
      只可惜三年后三年,本已成了御前红人,在老侍郎辞官后,户部侍郎一职已经板上钉钉的读书人一夜间被朝廷暗部查出结党营私,排除异己,桩桩件件证据确凿,天子震怒。
      朝廷的兵马将府邸团团围住,以他的笔迹书成,盖着他的私印,一封封分别于不同年月写就的书信摞了满满一匣子,读书人哑然看向站在庭中树下,镇定冷漠的妻子。
      本想质问些什么,到了嘴边,忽又释怀。
      他读了这么多书,做了这么久官,当事时看不清的,现在回想,不用开口,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问与不问,没什么区别。
      官家腌臜之地,草蛇灰线实乃家常便饭,自己这些年几次推诿丞相递来的橄榄枝,又成长到今日这般,对丞相出手一事,早有预感。
      可尽管他千防万防,仍没防住递来刀子的,是相伴数年的枕边之人。
      读书人自嘲笑笑,苦涩难言里竟又生出几分感激。
      数年朝夕相伴,妻子终还是念着些夫妻情义,提前几日把儿子送回了娘家。
      让儿子看到自己这副狼狈样子,可不太妙。
      按陛下旨意,郎中崖怿抄没家产,发配边境充军,妻子剥夺诰命,念在往日功劳,罪不及幼。
      读书人褪去官袍,摘下官帽,最后向妻子作了一揖。
      自始至终,也没为自己辩解上一句。
      囚车锁着手脚扣着重镣的读书人,被官兵押送往北方边境,约么是得了丞相授意,惟恐迟则生变,一路上快马加鞭,连驿站也没歇过几个。
      结果在途经沧州时,被正从荒郊孤岭里走出来,正慢悠悠用衣裳擦着刀鞘上的血迹,刚把围剿自己的沧州守军杀得一人不剩的拜月教教主女儿撞了个正着。
      那死士说,坊间传言拜月教老教主因走火入魔暴毙身亡,错了。
      一个不习武的读书人,哪里有火可走,又怎么会入魔身亡呢?
      风在密林枝叶、屋檐菜圃间穿行,崖风又在这风中穿行,掠过村庄扎入山中,沿着山脊一路向上,艰险山路在他脚底如履平地。
      任谁也想不到,拜月教教主之女,这个用一双绣花鞋,一把鞘底镂刻着春日桃花的狭刀踏平了沧州六处武林势力,杀得惊动沧州将军府派兵前去阻截,连朝廷安在沧州的暗哨也敢连根拔起的女魔头,竟被一个拎回教里圈养戏弄的落魄小官给降住了。
      或许这世上当真有一物降一物。
      拜月教自教主女儿劫了那趟囚车起,行事风格渐渐收敛,偶尔屠几个沧州四野里的贼窝,对比先前那个因为跟踪拜月教众,暗哨尸体被刺瞎双眼钉满了酒楼一整面墙的朝廷暗桩,下手已经称得上是仁慈温和,清风毛毛雨,小巫见大巫。
      待拜月教主之女大婚,连沧州城的百姓,私底下也开始偷偷议论这拜月教的变化,其中若是有人谈及被拜月教连锅端的几个贼窝,旁听的无不拍手称快,更甚者还要咬牙道一句恶人自有恶人磨。
      自新任教主继位,拜月教几乎再不见与江湖势力交锋,反倒是闯法场、劫囚车、进出牢狱和官员宅邸如入自己后院,与朝廷对着干了起来。
      崖风幼时,也曾见过父亲与娘亲吵架,那时娘亲一巴掌按住父亲写信的手,瞪着眼厉色道:“这些年你要保那些练武的读书的,我都听你的!但你要救那小娘,我告诉你,我这就收拾收拾去京城,把她脑袋割回来送你!”
      父亲抬起头,才皱起眉,娘亲就赶紧把手拿开,又抓起父亲的手,心疼地替他揉手背上被笔杆子硌出的白印,只是紧抿着嘴,眉毛比父亲皱得还紧。
      “我只是不想那孩子......你不喜欢,便不救了。”
      父亲叹了口气,难得没与娘亲讲那些道理,但娘亲的气势反而比听父亲念经时降得还快,只是依旧忿忿,冷声道:“她害你时,可没想到大树也有被砍倒的一天。”
      娘亲的眼睛说话时看向腰间从不离身的桃花鞘狭刀,又笑:“明儿就去,我这朱春,可是很久没添新艳了”
      父亲摇摇头,抽出手,指尖轻点在娘亲眉心。
      “博局朝野,执棋者总比棋子更可恶些。”
      娘亲哼了一声,突然向自己藏身的位置看过来,他暗叫不好,腿还没来得及迈开,已经被转瞬掠上房梁的娘亲拧住了耳朵,一边狠狠往上拎,一边弯下腰,眯起眼睛,似笑非笑。
      “小风儿,敢偷听娘亲和你爹说话,轻功见长呀?”
      再之后,他被娘亲拉去习武堂狠狠训了两日身法,又在床上躺了三日,等能爬起身下地时,父亲从外面带回了一个大他几岁的少年。
      那少年低着头,一个字也不说,崖风细细打量,只觉得他虽然衣着褴褛,形容狼狈,但静静站在那里,却有种冷漠自矜的气质,不像长自寻常人家。
      父亲说这少年会拜教中长老为师,日后,也会成为他的护法。
      少年的名字,叫崖妄。
      密林自两旁流水般倒退,山脚的村庄越来越远,直到在视野里缩成米粒大小,密林与山路如被一刀切断,眼前豁然开朗。
      崖风却不停步,反而加速向前冲去,草鞋踏在断崖边缘,带着何白首两人向前横掠出十数丈,在一口气息用到尽头后下落,投入云雾遮障的深渊之中。
      那少年根骨不错,很得长老青睐,但性子忒古怪了些,十棍子也打不出个屁来。
      母亲不大喜欢他,但也没见为难过,顶多是有这人在眼前时,脾气比较容易火爆,找人打架的次数也就多了些。
      教里被母亲打得鸡飞狗跳,父亲为此没少叹气,最后在给母亲宝贝的桃花刀上亲自画了一片玉兰,又找巧匠镂刻,哄着母亲说什么两相守,这事才算过去。
      小崖风从不曾听父亲提及这少年的身世,偶尔听教里人碎嘴,说他是罪臣之后,他娘叫上面充了官妓,在押送的道上就死了,剩下他被父亲捡回来。
      这么听来,挺可怜的。
      罪臣这个词,在小崖风看来不算什么,这些年娘亲救下的罪臣不少,其中大多对拜月教感激涕零,但也有些哭天喊地高呼着但求一死以明君志,父亲全放了他们回去,也有一些想靠着向朝廷供出拜月教的老巢来将功补过,被娘亲摘了脑袋。
      父亲说,他救这些人,并非为了与朝廷叫板,也不是什么英雄豪情,只是觉得有些人不该受这委屈,折了一身风骨,这些被他救下的人可以让拜月教变得更加强大,强大到足以给更多被世事逼上绝路的人们撑起一处屋檐,一个栖身之所。
      他那时不懂这些,只是觉得,虽然娘总是欺负自己,但没了娘就是很惨很惨的事情。
      因此在少年练功达不到长老的要求而被罚去站木桩、不准吃饭时,他总是能帮就帮衬一些。
      再后来,教中的日子大抵是听那些留下的罪臣唾骂天家凉薄,世间公理不如拳头,然后听爹娘的话,努力习武好接下他们肩头的担子,找个媳妇做那不受庙堂高阁管束的自在神仙。
      后来...后来,在他十六岁时,父亲似乎得了病,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很快卧床不起。母亲终日守在父亲身边,其他事情一概不理,最后索性把那把爱刀给了他,要他代行掌教之事。
      他虽武功得了母亲真传,但脑子不如父亲,不善奕棋,更不善谋局之术,教中大小事务纷杂,难免手忙脚乱。
      而这一切事情,尽落幕于崖妄——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他全心信任的护法,趁母亲给父亲传输功力吊命时,杀了母亲。
      悬崖成一个竖起来的“凹”字,上下皆宽,唯有中间的山体向里凹陷,崖风如一只利箭笔直坠下,穿透层层云雾,准确踩在一根两端系在崖壁和另一处山头之间的细索上,这绳索只有二指粗细,又有云雾遮绕,从崖顶往下看,绝对无法察觉,而绳索有系在凹字靠近上端的位置,普通人从山脚往上看便细如发丝,也绝无法察觉。
      细索微微一沉,崖风借力回弹,落在悬崖下一处石块凸起形成的小平台上,平台上有山洞,黑幽幽的洞口似乎直通山体深处。
      崖风把马依人和何白首放下,探头进洞里道:“人我带回来了,叫余疆出来收拾。”
      他的声音在山洞里震荡飘远,很快传回一声应诺。
      山洞的路不算宽,约么能容一辆二乘马车通过,向里走一段路后拐个弯,便能看到拜月教众驻守,再向下深入,甬道两侧每隔一尺有火把照明,甬道尽头的空间豁然变得宽敞,几层台阶整齐下沿,地面上铺着青黑石板,立起两人合围的石柱,烛火高悬,那就是拜月教如今的教址所在。
      四十年前,崖妄大肆清洗教中势力,背后既有他那教中元老的师父,也隐约可见朝廷的影子。
      那日拜月教的旗子被崖妄割下来,盖在父母的尸体上用火把点燃,他们连夜败走,老护法何庄一人挡着想要冲出教廷的几十个追兵,把他推给自己的儿子,只来得及说上一句话。
      “务必护好少主,退离沧州。”
      火光里,他只得咬牙带着残众向前拼杀,丝毫不敢分心,甚至无法回头再看一眼那个往日里对自己父亲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老人。
      他们离开沧州一路往南,路上有朝廷暗通消息,崖妄的手下层层阻截,大道不敢走,就泅水、翻山、横穿坟地。
      在他月余未见追兵,以为逃出生天,略略放松警惕时,老护法的儿子何卫猛将他扑倒在地,他爬起来,见何卫腿上一支长箭透骨而过,膝盖在下方的泥土地上蹭出一片暗红。
      那一日,他将最后一批追兵杀了个干干净净。
      也是那一日,何卫遗失了护法令牌,叫一家农户捡去。
      当时的崖风并不知情。
      何卫当时青白着脸说一点小伤,赶路要紧,自己伸手一口气推出了倒刺的箭头,险些扯出骨头。虽做了止血包扎,但那伤势急剧恶化,他咬牙坚持了几日,没等他们翻过这山,倒下后便昏迷不醒,高烧不退。
      任手下说什么,崖风也不肯落下何卫,钻进山里四处寻觅能缓解疼痛,防止伤口溃烂的药材时。偶然于一个艳阳天攀上对面的山头,才穿过云雾隐约发现了这个山洞。
      山脚的农户把护法令捡回家,认不出字,但摸这细腻莹润的材质就知道是顶好的东西,拿去远些的城镇上找铺子做鉴别,被一伙路边吃酒的山匪瞧见。
      兄弟们细一琢磨,这等令牌看了便知主人身份不俗,遗落在荒山野岭之中,可见这江湖人处境一定不妙,若能趁此机会把人找到,刮出几本武功秘籍,那便是天大的横财。
      于是一拍巴掌,趁着农民往回家的路上走时把人劫住,逼问出捡到这宝贝的地方,先杀人越货,再占山搜山。
      何卫的伤势靠着崖风和手下摘来的草药养了半月,情况却愈来愈差,眼看着膝盖处开始发黑流脓,已经没法再拖。
      他爹为自己断后,儿子又是这般,崖风急红了眼,管他什么叫朝廷发现、走漏行踪的后果,统统抛在何卫性命后面。
      崖风让教中残众们带着何卫躲进悬崖上的山洞里,自己一人独自下山,心中已经下定决心,今天就是绑,就是拿刀架在大夫的脖子上,也要弄个人回来,给何卫治他的腿!
      这地方崇山峻岭,四周层峦起伏,山壁陡峭少有人烟,群山环抱着一座小湖,离山洞最近的城镇在湖对岸,若是走陆路过去,就要绕过整座湖,上山下山走许多弯路,硬生生把最近的绕成最远的。
      崖风赶时间,掂量着自己的轻功,决定走水面,直接从湖中间笔直穿过去。
      想了便做,纵身下山,奔至湖边。
      当时湖里热闹,有条大船正在横渡,崖风急着到对岸去,对什么大船和船上的人根本没心思多看一眼,哪知道那开船的不识趣,不但不停摆,反倒满嘴粗话,骂骂咧咧加速向他撞来。
      一路追逃,再加上手下处在生死关头,崖风胸腔里压抑许久的烦躁和戾气登时爆发,头也未转,反手一刀。
      到底受父亲影响,想着船上的尽是普通人,留了些手权作警告。
      刀风过后,湖水炸起,脚步不停。
      背后叫着喊着乱成一团,至于喊的是什么,他当时一门心思放在何卫的腿上,没去细听。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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