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志》哥白尼的鸟窝

6、雀响

　　小环从小就不喜欢说话。

　　所以他爹从来不知道，小环不喜欢小环这个名字。一个男孩子，取这样一个名字，是要被人嘲笑的。

　　当然了，他爹就算知道了，也没什么用。多半只会给小环一巴掌，然后大吼一句，“男子汉这么点儿小事算什么，唧唧歪歪，怎么跟个娘儿们似的。”

　　小环他爹也没机会知道了，因为小环死了。

　　死之前小环站在学校楼顶上，听着风刮过的声音，忽然就传来一阵清脆的鸟鸣。

　　都怪这鸟鸣声，要是没有这声音就好了，要是那天他没去花鸟市场就好了……

　　好是不会好的，但说不定，小环就能忍耐的更久一些。久到他成年，离开这个城市，去一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重新开始。

　　以前小环是这样想的，但现在，楼顶的风呼呼刮过来，他不合身的T恤也跟着呼呼作响。现在他不这样想了。

　　无论去哪里，人都是一样的。

　　动物不一样，小环喜欢动物，但他爹妈不喜欢，所以小环从来没养过动物，只能去花鸟市场看。

　　事情就是从花鸟市场开始的。

　　那天小环放学照例没有回家。要是身上有钱，他就去租书店看漫画，也不带回去，被爹妈发现要挨打，他付了钱，就坐在租书店门口看完，然后还书回家。

　　但是那天他身上没钱，他只能四处闲逛。不能去同学会去的地方闲逛，所以他总是去花鸟市场。

　　小环看鱼看鸟看兔子看仓鼠，但从来不买。

　　花鸟市场的大叔大妈生意很忙，拌嘴也很忙，没人理一个永远只看不买的孩子，好在通常也没人赶他。

　　小环看到一只很漂亮的鸟，以前他从没在市场里见过。

　　那鸟站在笼子里，一身羽毛翠绿发光，一动不动，趾高气昂的样子。它侧过头看着小环，微微扬了扬喙。

　　小环感受到了来自一只鸟的嘲讽。

　　你有什么可嘲讽的呢？你被关在笼子里，没有自由，不过是人类的玩物……玩物，就和小环一样。

　　大家也差不多，一个在笼子里，一个在笼子外也和笼子里没区别，谁有资格嘲讽谁呢？

　　小环这样想着，向笼子伸出手去，想要摸摸那鸟的羽毛，手指刚从笼子的缝隙伸进去，小环就感觉到指尖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戳了一下。

　　“啊！”小环没忍住叫了一声，他疑惑地看着那只鸟，他很确定，刚刚那鸟动都没动一下。

　　那是什么戳了自己呢？

　　老板听到了小环的叫声，走过来赶人了，“走走走，谁家的孩子啊大人也不管管，我这鸟贵着呢，赔的起吗？”

　　小环赔不起，赔不起就只好走了。

　　看到那只鸟之后，平时能让他驻足半天的仓鼠都失去了吸引力，小环漫无目的地在市场里逛了一圈，打算回家。

　　路上他一直看着那只被戳了一下的手指。

　　别说伤口，连痕迹都没有，好像戳的那一下，只是小环的想象。

　　但有些事情从此不同了。

　　一进家门，小环便听到了一阵清脆的鸣叫声。家里养了鸟？小环迫不及待地冲了进去，四处看了看，没有看到鸟。

　　“找什么呢？”他爹从电视上移开了目光，“饭怎么还没好？新闻都播完了。”

　　“小环！”小环妈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还不快给老娘滚过来？我怎么生了这么个玩意，一点忙都不知道帮，每天就知道坐着等人伺候。老娘每天上班累死累活回来还得伺候你！”

　　小环默默去厨房端盘子。

　　刚走出几步，又是一阵清脆的鸣叫声响了起来。

　　小环爹把手里的遥控器重重往桌子上一放，站起来对着小环的屁股就是一脚。“王八蛋，天天不知道学好，学习不怎么样，还学吹口哨？”

　　小环刚想辩解，那鸣叫声又响了起来。

　　“我让你犟？”小环爹开始解皮带，“你给老子把裤子脱下来！”

　　也是怪了，越打越响，越响越打，最后小环爹累的不行，气喘吁吁坐下来打算吃饭，鸣叫声也莫名其妙的停了。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小环走路还是瘸的。

　　同学们很快就发现了小环的不同，大家都非常开心。那天学校里突然多了许多瘸着走路的学生，有时两个瘸子迎面走来，相视一笑，心有灵犀般的说出一个名字，擦肩而过之后，走路又恢复了正常。

　　小环只当看不见。

　　这世界上的事，不会因为你看不见就不发生的。

　　第二天的早会，班主任一进门就严肃地说，“最近有些同学，带头模仿残障人士，在学校里的影响非常不好。这是对残疾人极大的不尊重，更是对校风校纪的蔑视。校长对这件事非常重视，经过教导处老师的调查，模仿的源头就出自我们班。”

　　小环低着头，有点不敢相信。班主任会批评那些故意模仿他走路的同学吗？

　　“之前的事，学校就不追究了。”班主任用教鞭拍了拍桌子，“再让我发现有人故意瘸腿走路，记过处分，通知家长。”

　　小环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李小环！”

　　小环抬头，看到了班主任嫌弃的目光。

　　“站起来！”班主任不耐烦地说，“对我刚刚说的事，你有什么看法？以后还学不学残疾人走路了？”

　　小环战战兢兢站起身，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他知道班主任是在批评自己。

　　没等开口，他身上就响起了一阵鸟鸣声。

　　全班哄堂大笑。

　　班主任涨红了脸，用教鞭遥遥指着小环的鼻尖，“吹口哨？给我出去！一千字检讨明天交上来。”

　　在走廊一连站了好几天，小环终于发现了鸟鸣声的规律。似乎每次鸣叫响起，都是在他情绪有大幅度波动的时候。

　　小环从小就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情绪，无论遇到什么事，他都能做到面无表情。可现在难度增加了，不但要脸上看不出来，就连心里也不能有什么起伏。

　　如果有，鸟鸣声就会响。在学校会被老师骂，同学笑；回家会被打。

　　小环逐渐失去了情绪，大部分时候，他都能控制的很好。

　　可凡事总有例外。小环的例外，是他的同学，小陆。

　　小陆是他们中学的校草，人帅，成绩也好，还会弹钢琴，对谁都和和气气。从各个角度来说，他都是当之无愧的“别人家的孩子”。

　　有一次值日，小陆和小环刚好分到同一组。小环负责扫地倒垃圾，别的同学，就把手里的垃圾故意往小环扫过的地方丢。

　　小环什么都没说，打算回头再扫一遍，小陆却制止了他。

　　“谁丢的，谁捡起来。”小陆指了指地上的垃圾，大声说。

　　周围的几个女生开始起哄，丢垃圾的同学起初还不愿意捡，迫于小陆班长的身份和几个女生你一句我一句的挤兑，终于还是皱着脸捡了。

　　从那时起，小环就不敢看小陆的脸了。一看到就心跳加速，呼吸困难，话都说不出来。

　　自从发现鸣响的规律，小环就开始故意躲着小陆。说是躲着，对小陆来说也没什么区别。平时没人会主动跟小环说话，小陆当然也不会。

　　可小陆也不会主动欺负小环，对小环来说，这样就足够了。

　　小陆是不同的那个人。

　　小环的努力，在期中考试的时候失效了。

　　期中考试的座位是随机排的，不看成绩。小环刚好坐在小陆的身后。

　　小环不敢抬头，但他还是看得清清楚楚。小陆包裹在校服里的瘦削的脊背，脖颈的碎发，随着写字移动的手肘……

　　小环努力抑制自己的情绪，但小陆不知为什么突然动了一下。椅背撞到了小环的桌子。小环抬起头来，看到小陆后脑勺翘起的一缕头发。

　　安静的考场传来一声鸟鸣。

　　“李小环！”监考老师是他们班的科任老师，坐在讲台上和学生们一同做着卷子，听到声音头都没抬。“不会做也不能干扰考场纪律，卷子交上来，去走廊站着！”

　　小环低着头，把几乎空白的卷子放到讲台上，走了出去。

　　老师看了一眼卷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考试结束时小环还在走廊上站着，老师没说他可以离开，他也不敢走。同学们陆陆续续从教室里走出来，经过小环身边时少不得嗤笑几声，也有人吹着口哨。小环不想知道是谁，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鞋子上全是泥，侧面还开裂了。小环的脚趾在鞋子里抓挠着。

　　“你没事吧？”

　　小环猛地一抬头，是小陆。

　　小陆的表情里没有嘲讽，他只是平静的看着小环。

　　“没……没……”小环迅速低头，脚趾抓挠的速度更快了。他绝望地闭了闭眼，知道自己没办法阻止即将响起的鸣叫声。

　　“我靠！”“你快看快看！”“不是吧……”“他是不是硬了？”“这么变态？”

　　随着鸟鸣声一同响起的，还有同学的笑声和切切私语，夹杂着女生的尖叫。

　　“怎么回事？怎么堵在门口？”科任老师抱着一叠卷子走出来，一看到小环就叹了口气，“李小环，怎么又是你？你真是没救了，我教了这么多年书，就没见过像你这么不知羞耻的学生。”

　　这样的话，小环已经听得习惯了，他唯一希望的，就是小陆赶紧离开。

　　好在小陆没说什么，很快就和其他同学一道走了。

　　小环翘掉了随后的几场考试，一直待在楼顶上。楼顶的门被一只U型锁锁着，但小环无意中发现，自己的钥匙，可以把顶楼的锁打开。

　　那之后他就经常偷偷溜到顶楼躲着，一直没被发现。

　　放学后小环又等了一会儿，才从楼顶下来回教室。他得把书包拿回去，不然又要挨打。

　　教室里，竟然还有几个人没走，见小环进门，就围了上来。

　　“小娘炮，你总算回来了。”“躲哪儿去了？该不会是在厕所，一边想着小陆，一边……”

　　几个男生猥琐的笑着，围了上来。

　　“变态，衣服脱了给我们看看。”“对啊，变态的生理构造是不是跟别人不一样啊，让我们研究一下呗。”“你不是会腹语吗小丫环，嘴都不动就能吹口哨？表演给我们看看呗。”

　　小环狼狈地躲闪，但很快被围在中间，几个男生七手八脚地扯着他身上的校服。小环双手紧紧抓着裤腰，但上身的衣服已经被掀了起来。

　　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小环无法抑制内心的恐惧，鸣叫声终于还是响了起来。

　　“肚子也没动啊。”一个男生伸手戳在小环突出的肋骨上，疼的小环颤了一下，“再来一次我看看。”

　　“靠老师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几个人飞奔到座位抓起书包从后门一溜烟跑了，只留下小环呆呆站在原地。

　　班主任从正门走进来，喊了几声，但那几个同学已经跑得不见踪影了。她看了眼小环，啧了声。“怎么每次都有你，今天考试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你们刚刚干什么呢？道德败坏，我今天必须通知你家长了。”

　　小环愣愣的扯了扯衣服，盖住了露出一截的肚子。“老师，我再也不敢了，能不能别告诉我爸……”

　　班主任缓缓摇了摇头，“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要是再有下次，就让你爸亲自来学校谈吧。”

　　走在回家的路上，小环觉得非常疲惫，他茫然地看着前方，连路口的红灯都没有看见。一辆车在他身边急刹车，司机探头出来骂了几句，小环什么也没听到，拖着脚步呆呆往前走。

　　兜里的手机震了一下。

　　【你今天没事吧，是不是心情不好？明天周末，一起出去玩放松一下？小陆。】

　　是小陆？

　　小环的手颤抖起来，几乎想马上答应下来。但他犹豫了一下，回复：【都有谁？】

　　【我觉得你和他们玩不到一起吧，就我们俩。你有想喊的人也可以叫上一起。】

　　就他们俩，他和小陆单独出去玩？

　　鸣叫声又响了起来，淹没在车流和人声当中，没人注意。

　　星期六一整天，小环都很开心。

　　小陆问他想去哪里，小环想了想，说想去动物园。那个地方比较安全，即便鸟鸣声响起，大家也只会以为是动物园里的鸟，不会有人注意他。

　　在动物园门口看见低头玩手机的小陆时，鸣叫声就响了一次。小陆抬头向他招手时，又响了一次。

　　小陆接过他买来的冰淇淋时，鸟鸣声清脆悠长，和平时的声音都不太一样。

　　“你听，鸟叫的多好听。”一个抱着孩子的母亲从他们身边走过，摇着孩子的小手看向天空。

　　小环笑了起来，小陆看着他也笑了。“这声音是怎么回事？”

　　小环几乎没有犹豫，就把整件事都告诉了小陆。

　　“辛苦你了。”小陆听完点了点头，“要压抑自己的心情，很不容易吧。那些人真是太过分了，我告诉他们不要欺负你，但没人听我的。要不以后，你都和我待一块吧，这样他们可能就不敢再欺负你了。”

　　小环几乎快哭出来了，但还是摇了摇头。“还是不了，我怕他们也会欺负你。我只有你一个朋友……”

　　更多的话小环不敢说，如果天天和小陆待在一起，他就真的没办法控制这鸣叫声了。

　　虽说回家晚了又被骂了，但直到周一早上，小环的心情都还很好。

　　“嗨。”刚走进校门，就有个平时话都没说过的同学跟他打招呼。小环还没反应过来，那个同学就又说了句，“寄生虫，叫一声我听听呗？”

　　也不等小环说话，那同学转身就走了。

　　今天的目光和窃窃私语似乎特别多。直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小环才听清了其中一两句。

　　“你看论坛了么？”“看啦，太变态了，还什么寄生在身上，撒谎精！”

　　小环偷偷在课桌下掏出手机，打开了论坛。

　　旧手机速度很慢，小环等了好一会儿才看到论坛最上面的一条帖子：

　　【现场直播和变态的“约会”，实时更新】

　　小环点进去，就看到了他买给小陆的那个冰淇淋。

　　【靠，变态说口哨不是他吹的，是有什么东西寄生在他身上了，只要有情绪波动就会响。太能编了，你们不在现场真可惜，他脸上的表情可认真了，演技一流。】

　　【他说我是他唯一的朋友哈哈哈哈哈哈，是太看得起自己还是太看不起我了啊，还以为我是他朋友呢。】

　　【他不愿意和我待一起，怕你们欺负我。我忍笑忍得好辛苦啊他是想保护我吗哈哈哈哈哈。】

　　【他说今天都是他请客，没看出来啊变态还挺有钱的。门票和冰淇淋都是他买的，还说晚上请我吃饭，是不是得好好宰他一顿。】

　　【刚刚有个大妈说鸟叫真好听，变态脸上那个笑啊……真恶心。】

　　下面的评论已经有几千条了，几乎都在嘲笑小环，一句比一句难听。小环看不下去了，他把手机塞进桌子里，趴在了桌上。

　　教室里响起一阵鸟鸣。全班都哄笑起来。

　　“爸，我想转学……”

　　回到家里，小环鼓起勇气，向小环爹说。

　　小环爹缓缓转过头来，双眼通红。他拎着扫把向小环走过来的时候，小环闻到了浓浓的酒气。

　　“扰乱课堂纪律，嗯？考场捣乱？交白卷？”小环爹说一句就抽一扫把，“老师还说你道德品质有问题？有什么问题？你骚扰女同学了是不是，说！”

　　“我没有！”小环一边躲一边喊，“我同学欺负我……”

　　“欺负你？”小环爹的扫把铺天盖地地打过来，“他们为什么不欺负别人？先找找自己的原因，一天到晚话都不说，你是不是变态？欺负你也活该，你怎么就不能和别人家的孩子一样开朗点儿？”

　　小环胡乱穿上鞋，推门就跑。刚跑下一层楼梯，他听到房门砰的一声，狠狠被关上了。

　　不知道去哪儿，小环想到了学校的楼顶。

　　他们中学只有七层楼，七层楼就是四十多米，高度也够了。

　　小环脱掉脚上的鞋，整整齐齐摆在地上，抬腿跨过护栏，站在护栏外侧。

　　黑漆漆的，看不清脚下。

　　他最后看了一眼手机。刚刚他把鸣叫声的事发在了微博上，他不希望自己死了，也没人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但发出去之前，小环还是把关于小陆的部分删除了。

　　【我知道那是什么。】微博收到了一条私信。【是雀响。你被雀响寄生了。】

　　【雀响是什么？】小环问。

　　【是一种小妖怪，虽说不会伤害人，但被俯身的人，喜怒哀乐都会发出声响。我也被寄生了……】

　　【能除掉吗？】小环问。

　　【我不知道，至少我没能找到办法。现在我已经休学在家了，没办法和人接触，别人觉得我有病……医院也查不出什么。】

　　小环把手机扔了出去。

　　半空中，雀响最后鸣叫了一声。那声音清亮婉转，绵绵不绝，仿佛用生命奏响了最后的哀歌。

　　随着一声厚重的闷响，鸣叫声戛然而止。

　　“学校杀人啦……把我儿子还给我！”小环妈披头散发坐在学校门口哭嚎着，小环爹挥舞着拳头和保安扭打在一起。

　　校门口飘扬着巨大的横幅：

　　【无良学校还我儿子命来！】

　　“我不知道小环为什么会想不开。”小陆红着眼睛对记者说，“他是个很腼腆的人，和同学的关系也都很好，没听说他和人起过什么冲突。微博……对，口哨的事情大家都知道，可能他比较喜欢吹口哨吧，老师说过他几次，但后来他不吹口哨这事就过去了。他选择了这样告别这个世界，我们班的同学都觉得非常难过，现在小环的桌子上还摆着花，都是同学们自发准备的……”

　　论坛里的帖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删除了。

　　为保护当事人隐私，小环，小陆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