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志》哥白尼的鸟窝

5、姑获鸟

　　一个月前，我的女儿丢了。
　　你可能看到过这条新闻，所以我不能告诉你我是谁，也不能告诉你我在哪里。
　　如果我说了，我的家人就会找到我。
　　我好不容易从家里逃出来，不能让他们把我抓回去。

　　我得找人说说这些事，我快被逼疯了。
　　可能我早就疯了。
　　事情发生之后，家里人没有责怪我。我看得出来他们很难过，但他们忍耐着，不把气出在我身上。
　　或许只是没有当着我的面责怪我吧。

　　他们安慰我，让我不要压抑自己的难过。
　　我不难过。呵呵，没有人相信我不难过，这反倒让我有点难过了。
　　他们说，怎么会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怎么会有母亲会故意弄丢自己的孩子？
　　哼，我就是故意的。
　　我讨厌孩子，一直都讨厌孩子。
　　倒不如说……我恨孩子。
　　他们早该知道的，他们活该。
　　都是他们逼我的。

　　结婚前我就说过，我不要孩子。如果接受不了，那就不要结婚了。
　　那时他们怎么说的来着？
　　-你现在还小，以后就好了。
　　-生了孩子之后你就知道了。
　　-没有孩子的人生是不完整的。等你看到身边朋友都有了孩子，你羡慕还来不及呢。
　　我老公倒是站在我这边，说没关系，你不想要就不要。以后想要了我们再要。
　　哼！都是骗人的。
　　只是我太年轻了，没看穿他的谎言。

　　后来我怀孕了，是意外。
　　当时我惊呆了，感觉天都塌了。怎么会这样，为什么是我？我一直都很小心的，这怎么可能呢？
　　我对疼痛特别敏感，这也是我不想要孩子的原因之一，但不是主要原因。
　　因此，我没有上环的打算。我使用的，是目前最有效的避孕方法。
　　口服短效避孕药。
　　连续服用21天后停药7天，接着服用下一盒，从没停过。

　　我老公陪我去了医院。医生说我严重贫血，不能接受人流手术，不然会有生命危险。
　　我懵了。当时就坐在医院的地上嚎啕大哭。
　　我不想要孩子，但我更不想死。

　　那段时间，我不知道自己怎么熬过来的。
　　工作丢了，我的状态没办法工作。每天睁开眼睛就哭，哭了一会走出卧室，坐在客厅地上哭，坐在厨房地上哭，坐在卫生间地上哭……
　　我用我的屁股，每天把所有房间的地都擦了一遍。

　　他们说什么？产前抑郁，正常的，生了孩子就好了。
　　放屁！
　　生孩子是真疼啊，我哭着求他们让我打麻药。
　　打麻药也是真疼啊。
　　生了孩子之后，他们又说，正常的，产后抑郁，孩子大了就好了。
　　去特么的产后抑郁，我都产后抑郁了五年多了。

　　因为孩子，我选择了在家工作，接点小活。
　　这绝对是个错误的选择。
　　孩子是不讲道理的，她不在乎你是不是需要工作，是不是需要休息，是不是累了，是不是饿了。
　　她只会哭。
　　我老公就不一样了，他不哭，他只会喊：
　　娟娟，她哭了！娟娟，她又哭了！娟娟，她怎么总哭！娟娟，她拉屎了她撒尿了……
　　娟娟，娟娟……
　　喊NM的大屁股！真想弄死他。

　　后来，我连名字都没有了。
　　我现在叫涵涵妈。
　　去TNN的涵涵妈。涵涵是人，涵涵妈就不是人了吗？涵涵妈就不配有姓名了吗？
　　是的，涵涵妈不配有姓名。
　　所有人都这样叫我：
　　涵涵妈，涵涵都五岁了，怎么还吸奶嘴啊？
　　关你毛事？我只想说CNM。

　　人只有一张嘴，用来吸奶嘴，就没办法说话了。
　　这么简单的事都不懂吗？傻哔。
　　幼儿园老师总说涵涵不爱说话，要我多和她对话。
　　我心不在焉的答应着，觉得可笑。
　　不爱说话？她每天跟我说十句话，我都觉得吵死了。

　　我们的房子不大，两室一厅，五十平。
　　小房间算是我的书房，我需要有个安静的地方工作。
　　涵涵的床，就放在大房间双人床的旁边。
　　我买的耳塞隔音效果很好，戴上之后，就听不到涵涵的哭声。
　　涵涵渐渐不太爱哭了。太好了。

　　深夜我完成工作回到卧室，老公的屁股露在被子外面，睡的像一头死猪，打着难听的呼噜。
　　当着五岁女儿的面果睡真的好吗？
　　我才不会这么问他呢。
　　关我什么事。

　　我是不是还没说涵涵怎么丢的？
　　那天我回到卧室，看着老公的屁股，还有涵涵睡熟时大张的嘴和一下巴的口水，一下子就火了。
　　我走到涵涵的床前，轻轻伸出双手，扼住了涵涵的脖子。
　　涵涵醒了，圆睁的双眼里透着恐惧，双手徒劳地在空气中抓挠着。
　　妈……妈……

　　涵涵呼吸停止的时候，老公醒了。
　　你干什么？他大叫着跳起来，扑向我。
　　我从涵涵的枕头下面，摸出了一柄锋利的小刀。
　　老公脸上的表情很诡异，他看着我，又低头看看胸口的刀柄，张嘴啊了几声，倒在了地上。

　　以上都是我幻想出来的。想了一次又一次，已经很熟练了。
　　没关系的，这不是他们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是因为我生病了。
　　我这样安慰自己，从床头柜抽屉里，翻出了舍曲林。
　　一开始吃的不是这个，是伏硫西汀，太贵了，吃不起。
　　我看到抽屉的角落里，有一盒短效避孕药。
　　早就过期了吧。

　　本想把药扔进垃圾桶，不知怎么的，我犹豫了一下，把药装进了包里。
　　我有个小学同学在药检所工作，他好像暗恋过我。我把药的包装拆了，用塑封袋包好，寄给了他。
　　收到检测报告的时候，我刚好打算出门去幼儿园接涵涵。
　　路上我拆开了快递。
　　是维生素。
　　这特么竟然是维生素！
　　我想起了另一件事。说我严重贫血不能做人流手术的那个医生，是我老公的舅妈。

　　当天晚上，涵涵就丢了。
　　其实我知道她是怎么丢的。只是他们觉得我不知道。
　　从幼儿园接到涵涵，我把儿童牵引绳的背带给她系上，就牵着她往回走。
　　不想回家，又不能带着孩子去喝酒。
　　也不能送到公公婆婆那里，他们很忙，要大合唱，要跳广场舞。
　　最后我牵着涵涵去了公园。

　　涵涵习惯了我的沉默，一到公园的沙坑，就一屁股坐下，看着我。
　　我拿出书包里的小铲子递给她，涵涵坐在那，一个人玩起了沙子。
　　很好，安静如鸡。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涵涵没喊饿，我就一直没动。
　　我把儿童牵引绳套在手腕上，闭上眼睛。
　　我开始幻想。
　　只有幻想的时候，我是自由的。

　　天黑了，沙坑里几个闹腾的小朋友都回家了。
　　有个小男孩特别讨厌，抓起沙子往涵涵的头上丢。
　　他的家长，是个胖胖的老太太，在旁边笑得合不拢嘴。
　　我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现在他们都走了，涵涵还坐在那里，头都快埋进沙坑里去了。

　　你不爱她。
　　有个声音从我我头顶传来。我抬起头，看到一个黑影，遮住了路灯的光。
　　黑影缓缓降落在我面前，是一只鸟。
　　这样说不太准确，确切来说，身子是一只鸟，头是一个女人。
　　黑长直的女人，比我漂亮。
　　我讨厌所有比我漂亮的女人，但她又是一只鸟。
　　我一时弄不清楚该不该讨厌她。

　　你不爱她，不如把她给我吧。
　　女人的头这样说。
　　我决定了，我不讨厌她。不但不讨厌，还很喜欢呢。
　　她一定是来拯救我的吧。

　　我向涵涵那边望了一眼，涵涵低着头刨沙子，没看我这边。
　　女人扇了扇翅膀，在我面前来回走了几步。
　　她向涵涵那边探出长长的脖子，脖子上覆盖着洁白的细羽。黑发几乎垂到涵涵的面前去了。
　　涵涵毫无觉察，依旧低着头。
　　怎么样？给我吧？

　　真的吗？太好了。
　　但我不能就这样答应她。
　　她看起来很想要这个孩子，也许我可以要求更多。
　　我扬起嘴角，无声的笑了。
　　为什么要给你？你拿什么来交换？

　　她看着我，眼睛转了转，翅膀一扇，腾空而起。
　　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孩子，你的孩子，他的孩子，隔壁老王的孩子，被爱的孩子，不被爱的孩子……
　　你觉得你的孩子有什么不同吗？
　　你不愿意就算了，我还可以去找下一个孩子。

　　说完她就飞向了天空，她伸开的翅膀足有两米多宽，沙坑里的沙子都被她翅膀扇起的风卷了起来。
　　涵涵为什么还坐着不动？是昏过去了吗？
　　我不关心涵涵有没有昏过去，我不能让她走。
　　别走！你回来！我愿意的，你把她带走吧，求你了，你回来！
　　她在空中回旋，忽然一个俯冲，扑向了涵涵。
　　健壮的鸟爪勾住了涵涵的肩膀，爪尖在背带上轻轻一勾就打开了，背带落在地上。
　　她带着涵涵越飞越高，渐渐看不见了。

　　太美好了，我迟迟不愿睁开眼睛。
　　腹中咕噜了两下，不知道涵涵饿不饿，我有点儿饿了。
　　去便利店买点什么吃吧。反正老公天天加班，晚饭只有我和涵涵两个人吃。
　　我懒得做饭，如果非要做饭，我宁愿不吃饭。
　　我睁开眼睛，拉了下手里的牵引绳。
　　很轻。
　　涵涵不见了。牵引绳另一端的背带徒劳地落在沙坑上。

　　据从公园里经过的人说，我一个人跪在沙坑前面，望着天空，大声喊着：
　　别走！你回来！
　　双手举着那条儿童牵引绳。

　　那个人撒谎！
　　涵涵被一只鸟带走了。
　　无论我向他们重复多少次，他们都只是悲伤地看着我，对我说：
　　-你太累了，睡一觉吧。
　　-别责怪自己了，这不是你的错。
　　-你是太辛苦了，才会在长椅上睡着。
　　后来他们根本不听我说话了。

　　我不能再继续说了，我该走了。
　　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待太久，家里人会找到我的。
　　他们早晚会发现，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把自己的女儿，送给了一只鸟。
　　然后他们会送我坐牢，要么是送我去医院。一定会的。
　　我不相信他们，我不相信他们会原谅我。
　　我也不知道涵涵现在在哪里，我只知道，现在我自由了。
　　没有孩子，也没有让我生孩子的家人。
　　世界终于安静了。

　　有人敲门，大概是前台的服务员吧。
　　我不喜欢那个服务员，她一直板着脸，好像我没给钱似的。
　　说起来，这个旅馆的制服也很奇怪，是白色的。好丑。
　　她好像在喊我，说有人找我。
　　怎么可能有人找我呢？一定是敲错门了。
　　我不打算理她。

　　对了，他们好像在网上发了帖子，重金酬谢提供孩子信息的人。
　　如果你看到我的故事，又恰好看到他们的寻人启事。
　　请你不要跟他们联系，行吗？
　　我真的不知道涵涵现在在哪里。
　　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