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志》哥白尼的鸟窝

4、朝鹿

　　我有个朋友，叫大雄。去年听说他跳槽了，换了个年薪30的工作，我还偷偷羡慕了一阵。没出两个月，在群里看到他说辞职了。

　　【白倪：不是刚换了工作吗？怎么又辞职了？】

　　我发微信问他。

　　【大雄：打算回老家了。】

　　怎么回事？

　　大雄以前坚定地说过，绝对不回家。何况他女朋友，我不知道名字，姑且称作静香吧，也在魔都。她是魔都本地人，不太可能愿意跟大雄回去。

　　【白倪：这么突然？你妹子跟你一起？】

　　大雄过了一会儿才回复我。

　　【大雄：你说，人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大雄有时候神神叨叨的，恰好我也是。我们之间常有些意义不明的聊天。这个问题以前他也问过我，可能我也问过他。

　　我没多想，又重复了一次之前给过他的答案。

　　【白倪：是体验。】

　　这次大雄很快就回我了。

　　【大雄：对，你以前也说体验。可是体验这玩意靠得住吗？】

　　这就没法再往下说了，我们之间有分歧。一定程度上，我算是个唯心主义者，而大雄，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对他来说，人类的一切显然都是生理决定的，包括感受。

　　【白倪：你觉得是真的，那就是真的。你相信感受，那就靠得住。】

　　【大雄：不行，我没法相信，我必须亲自验证一下才行。】

　　什么意思？验证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回。

　　大雄拨了个语音过来，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1999年，大雄七岁，上一年级。

　　大雄的老家，在一个北方的县城。那年暑假，他跟着父母走亲戚，去了乡下。从魔都人的角度来看，无论是县城还是村里，都是乡下。可住在县城里的人不这么看。

　　县城，就是城里，村里才是乡下，不一样。

　　大雄在乡下，见到了他的堂哥。堂哥的名字他没提，就叫胖虎吧。

　　胖虎比大雄年长两岁，个子也高他一头。一张脸上黑一道灰一道的，手指甲里都是泥。

　　叫哥哥。大雄的妈妈推了推他的肩膀。

　　大雄看着胖虎，没出声。妈妈又推了他一下，大雄转开头，切了一声。

　　这孩子害羞。妈妈偷偷在大雄肩膀后面掐了一下。胖虎，你是哥哥，多照顾照顾弟弟。

　　胖虎黑乎乎的手在裤子上蹭了蹭，搂住了大雄的脖子。婶儿，放心吧。走，大雄跟我玩儿去。

　　跟你哥哥学学。妈妈在他们身后喊。这孩子，都上小学了，见生人还是不敢说话，这怎么行。哎呦看你们家胖虎多大方，又会照顾人，真有个大哥哥的样子。

　　呸。大雄想。他才不是我哥哥。

　　不过到了晚上，妈妈就不这么说了。晚上趁胖虎撒尿的工夫，妈妈把大雄拉到一边，扯着他的衣领，皱着眉使眼色，低声说。

　　别跟胖虎学。鼻涕不能往身上抹，不许往粪坑里扔东西，也别在外面捡东西吃，听到没？

　　大雄点了点头。

　　妈妈往窗外看了一眼，加快了语速。我跟你说的这些，别告诉别人啊，尤其别告诉你爸！听懂了吗？

　　胖虎已经走进来了，妈妈连忙松开了大雄的领口，在他头上胡噜了一把。大雄，快去洗脸刷牙。

　　晚上大雄和胖虎睡在一个炕上。隔着一堵墙的地方，睡着胖虎的爸妈，大雄叫他们伯伯伯母。

　　大雄半天都没睡着。乡下的夜晚和县城里不一样，县城总有车声，这里没有。爸爸说乡下空气清新，大雄觉得不对，这里的空气很臭，一点都不清新。

　　有鸡味儿，猪味儿，屎味儿，还有尿味儿。

　　尿桶好像就放在他们窗外来着？

　　胖虎好像也没睡着，用被子蒙着脑袋，窸窸窣窣不知道捣鼓些什么。

　　你在干什么？

　　声音停了，胖虎探出脑袋，神秘兮兮的。你小孩儿不懂别瞎问。

　　你不是小孩？大雄不爽，你往粪坑里扔啥了？

　　哎呦哑巴说话了。胖虎乐了，我妈说的吧，她舌头可长了。上次我爸拉肚子，我偷偷爬墙上，往坑里扔了块石头，溅的他满腚都是，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看见是我了，但一身的屎不敢出来，撅着个腚喊我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有点儿恶心，但实在好笑。大雄没忍住也笑了起来。

　　明天等你爸拉屎的时候，我带你去扔石头。笑完了胖虎说。

　　我不去。大雄翻了个身，后脑勺对着胖虎。

　　装逼犯。胖虎啧了声，又不知道捣鼓啥去了。

　　乡下蚊子太毒，大雄被嗡嗡声搅得一直没睡好，天蒙蒙亮，他刚睡熟就被胖虎推醒了。

　　走啊，小哑巴，出去玩儿去。

　　伯伯伯母已经起来了，在外头忙活。

　　带我弟捡蘑菇去。胖虎喊了声，拉着大雄就往外跑。

　　大雄被胖虎带着，跑到伯伯家的后山上。山上有片林子，胖虎一边胡乱踢着树根下的杂草，一边左顾右盼着。

　　他脚上的球鞋破了个洞，露出一个大脚趾，大脚趾也是黑的。

　　这儿。胖虎喊了声，把一丛草踩在脚下，露出两个灰扑扑的圆东西，像馒头。

　　我才不吃胖虎用脚踢过的蘑菇呢，大雄皱起了鼻子，恶心。

　　真大。胖虎把馒头举了起来，递给大雄。你看！

　　这是蘑菇？大雄不是没见过蘑菇，不长这样。

　　胖虎在馒头上掐了一下。馒头破了，冒出一股灰色的轻烟。大雄猝不及防，吃了一口。

　　没什么味道。

　　这是马粪包。哈哈哈哈你吃屁了，小哑巴吃屁了。胖虎把灰馒头丢在地上，哈哈大笑。小哑巴的屁，震天地，一下崩到了意大利。意大利的国王正在看戏，闻到这个屁，他很满意……

　　大雄呸呸往地上吐了两口口水。

　　你去死！

　　别的小孩儿顺口溜都一套一套的，大雄不会说。他只会说一句，你去死。语气要是再强烈一点儿，就是去死。

　　对不起。

　　胖虎竟然道歉了？大雄条件反射般的，说了句没关系。

　　胖虎就等着他说呢，马上接了句，放个屁，送给你！说完又是一通笑。

　　去死！

　　大雄转身就想往回走，忽然有什么东西从他眼前划过，大雄猛地缩了下脖子。

　　蚂蚱？大雄往那东西消失的方向看了过去。

　　抓啊！胖虎在大雄身后喊，炸蚂蚱可好吃了。

　　大雄试探地走出两步，不远处的草丛里，有什么东西跳了起来。

　　这次大雄看清了，那不是蚂蚱，是鹿。

　　头上长角分叉，四腿细长，只有半个手掌那么大的，金色的小鹿。

　　鹿！大雄喊着，向着金色小鹿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小鹿再次跳起，落在了一丛草叶上，消失了。

　　大雄俯身盯着草丛，草叶的顶端凝结着一滴露珠，把叶子压得弯弯的，似乎下一秒就要滴下去了，却又一直没有滴下。

　　在露珠里，大雄看见了那只鹿。

　　小鹿金色的身影倒立在露珠当中，背对着大雄，侧头看着他。

　　蚂蚱在哪儿？胖虎追了过来。

　　嘘！大雄一把拉住了胖虎。看！小鹿！

　　胖虎蹲在了地上，凑近了草丛。

　　看见了吗？大雄不敢动，生怕惊扰了露珠中的小鹿。

　　胖虎的脸靠近了草叶，突然伸出舌头，把那滴露珠舔进了嘴里。

　　你！大雄急了，伸手推了胖虎一把，胖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干什么？胖虎也火了，翻身起来对着大雄胸口就是一拳。

　　大雄打不过胖虎，胖虎个子比他高，力气也比他大。大雄很快被胖虎按在了地上。

　　服不服？胖虎气喘吁吁地问。

　　不服。大雄梗着脖子。

　　谁也顾不上蘑菇了，两个孩子一路撕扯着回到了家。胖虎的衣服原本就脏兮兮的看不出颜色，大雄的衣服也破了，全身上下全是泥。

　　呀！妈妈惊叫着从院子里跑出来，把还扭打在一起的两个孩子分开了，一把将大雄拉在一边。

　　你们怎么回事，别打架。

　　他！大雄怒冲冲指着胖虎，他把小鹿吃了！

　　胖虎的妈妈也从屋里出来了。胖虎眼睛一转，一屁股坐在地上，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

　　你去死！大雄震惊了。

　　你怎么把哥哥弄哭了。妈妈瞄见胖虎的妈妈，狠狠在大雄背上拍了一掌。这孩子，怎么还骂人呢，快跟哥哥道歉。

　　大雄也哭了。

　　他把小鹿吃了！他把我的小鹿吃了！

　　别哭了别哭了。伯母把大雄拉到自己身边。是不是胖虎欺负你了，跟伯母说，伯母帮你教训他。

　　都怪大雄，把胖虎弄哭了，赶紧道歉。妈妈指着大雄的鼻子。

　　胖虎哭的更用力了，还蹬腿。

　　小孩子打架嘛，打完就好了。伯母轻轻拍着大雄的背。

　　胖虎突然不哭了，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弓着背冲进了厕所。

　　妈，我没带纸。

　　厕所里传来胖虎的喊叫。

　　大雄，去给你哥哥送纸。妈妈瞪了大雄一眼。

　　大雄拿着纸，走到厕所门口，突然站住了。他左右看了看，从鸡圈附近捡了一块石头，绕到了厕所墙后。

　　活该。让你吃我的小鹿。

　　大雄把石头揣进兜里，爬到了厕所的后墙上。胖虎撅着个白屁股，蹲在里面。大雄举着石头瞄着，一不小心，石头从手中滑落，砸在地上。

　　胖虎回头看了他一眼，刚想说点什么，表情就一阵扭曲，放了一串很响的屁。

　　哈哈哈哈。大雄在墙头一阵狂笑，他打算下去再找一块石头，低头往墙外望了望，有点懵。

　　他下不去了。

　　粪坑里传来的味道让大雄头晕，大雄跨坐在墙头，哭了起来。最后还是伯母听到他的哭声，赶过来把他抱下去的。

　　当天晚上胖虎一直哭闹着肚子疼，村里卫生所给开的止疼片也没有效果。第二天赶到县城的医院一检查，说是胃穿孔。

　　怎么就突然穿孔了呢？伯母握着胖虎的手，自言自语。

　　是小鹿。大雄说，他把小鹿吃进肚子里了。

　　你闭嘴。妈妈在大雄胳膊上掐了一下。

　　胖虎出了这样的事，也不好再在大伯家住了。乡下时光提前结束，他们一家回到了县城。

　　大雄很开心，他不喜欢乡下。

　　但他始终忘不了那只小鹿。小鹿还胖虎的肚子里吗？

　　胖虎的胃穿孔一直没有治好，听说他们后来去了帝都的大医院，做了手术。手术完没多久，就又复发，反反复复，持续了很多年。

　　前两天我回了一趟老家，大雄说。堂哥去世了。

　　据说那天晚上，胖虎躺在炕上，突然大叫了一声。伯母赶过去一看，胖虎翻着白眼，在炕上抽搐着，不一会儿就没了呼吸。

　　胖虎的肚子上，有血渗出来。伯母掀开他的衣服，看到肚皮上方，有个小孔。

　　没人能解释胖虎的死因，大雄赶回去的时候，伯母家院子里正跳着大神。全村人都聚在门口看着，闹哄哄的。

　　大雄向村里人打听鹿的事情，一个他不认识的大叔看了他一眼。哪儿有鹿啊，以前山上还有野猪，现在连兔子都快没有喽。

　　回来之后，大雄就一直能看见那只小鹿。

　　工作时，小鹿就在他键盘上跳；看电影时，小鹿会从屏幕上划过；甚至晚上和女朋友……小鹿就停在女朋友的鼻尖上。

　　眨眼的工夫，又没了。

　　它可能是在问我，为什么当年不救它。大雄苦笑，你说这小鹿是真实存在的吗？

　　你是不是蘑菇中毒出现幻觉了？我问。

　　我也想过这种可能，但我查过了，马勃的烟是它的孢子，没有毒的。大雄说，我什么都没心思做了，必须得把这事弄清楚。所以我打算回老家，如果小鹿是真实存在的，我早晚会找到它。

　　那你妹子……

　　我没敢跟她说实话。大雄说，我说我要回老家创业。她说愿意等我，但我不知道我要找多久。我告诉她给我一年时间，要是一年之后我创业没成功，那就别等我了。

　　挂断语音之后我又点开了微信聊天框，想建议大雄去看看心理医生，还没想好怎么组织语言，大雄就给我发来了一段话。

　　【大雄：朝鹿只在秋天下霜之前出现。白天躲起来，夜里在荒野中飞。清晨，如果在草叶上的露珠里，看到一只跳跃的小鹿，那是朝鹿在休息。】

　　【大雄：我找了很久，从一本叫《熊怪谈》的旧书上发现的。】

　　【大雄：我觉得我见到的就是朝鹿。】

　　我把刚刚打的一大段话删了，忽然感觉自己有点可笑。

　　明明认为真实来源于内心感受，又何必纠结朝鹿是不是真的存在呢？至少对于大雄来说，朝鹿是真实的。

　　昨天下午我收到一个快递，是从北方一个县城寄来的。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两罐蜂蜜。

　　玻璃瓶身的标签上，印着一颗露珠。露珠里，是一只金色的，向着天空高高跃起的小鹿。

　　我打开一瓶尝了尝，味道挺好的，估计是真正的天然蜜。

　　朝鹿，大雄最后还是找到了吧。

　　我拿起手机，给大雄发了一条微信。

　　【白倪：雄总，蜂蜜不错，招代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