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壶清酒》渚鱼

3、岁月

　　润玉，是个神仙，却忘记了很多事。
　　漫长的岁月，他忘了自己是谁，忘了来自何方，只记得是要等一个人，等一个不知道是谁的人，等她回家。
　　踏着晨光，走过幽寂的沙石小路，推开落满尘埃的殿门，润玉仿若一位陌生的来客，打量着眼前的宫殿。
　　“你记得这里吗？”
　　润玉垂眸摩挲着腕上的红线，摇了摇头，青衫在他身上勾勒出清冷的笔墨，与四周的景物如出一辙。
　　他已猜出了这是何处。
　　“逝者如斯，润玉仙不必伤怀……”锦觅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伸手拂去案上的灰尘，望着空荡的大殿，一时也有些怅然，触景伤情，她一个外人尚且如此，更遑论主人。
　　润玉不知何时坐了下来，俯身拨了拨案前的琴弦，释然道：“无妨，记忆之事向来缥缈，顺其自然便是。”
　　清泠泠的弦音从指尖滑出，他提了几分兴致，“这里从前如何？”
　　“自然雅致，别有意趣，案前总是摆着一束昙花，院角栽着一颗桂树，树下还绑着一个秋千……是座非常美丽的仙府。”
　　锦觅如数家珍，话音未落，又补了一句，“眼下虽空置久了，落了些灰，不过稍作打理，也能还得几分当年的样貌。”
　　听她描述，脑中似有什么迸将而出，一幕幕闪过，如同一副撕裂的画作，残缺不全，润玉心念微转，不觉间挥出一个莫名的法诀。
　　下一刻，清风过处，瞬时焕然一新。
　　一桌一椅，皆是锦觅记忆中的模样，她被熟悉的景致勾起了回忆，不禁喃喃出声，“一模一样。”
　　润玉噙了笑，抬手相邀，“寒室简陋，锦觅姑娘可愿与润玉同游？”
　　他手臂平直，神情舒展，让她恍然有种错觉，似乎仙人天长地久等待的那个人，是她。
　　锦觅点了点头，跟在润玉身后，她望着四周仙气缭绕的大殿，回想了下自己居住的茅屋，有些哑然，这润玉仙什么都好，就是太过谦虚。
　　当夜，两人坐在落星潭边的石案前，踩着脚下的白沙，仰望着头顶的星空，头一次切切实实的欣赏这寥廓的夜色。
　　从星辰幻灭到人间兴亡，从众生百态到万物之源，仿佛置身于岁月长河，听着眼前之人将天地万物娓娓道来。
　　锦觅出神的望着对面的仙人，失了言语，一丝莫名的心绪在胸中流淌，转瞬即逝。
　　他似乎跟从前不一样了，少了几分清冷，变得爱笑，她虽从小便能梦到他，却也知他那时并不快活。那时的他，离她似乎很远，总是一个孑然的背影，从不回头。

　　梦中无岁月，这次的梦格外长了些，也许一两日，也许一两年，也许只是短短的一瞬。
　　他们之间总有些不同寻常的默契，似是早已熟识的旧友，略过了相识，相知，在细水长流中相映成趣。
　　“润玉仙可会酿酒啊？”
　　当春日的第一朵花盛开，锦觅望着手中沉浮的青叶，忽而萌生了酿酒的想法。
　　润玉带着她，来到了一处仙府前，寻到了林荫下酩酊大醉的仙人，仙人不光给了他们许多酿酒的方子，还附带了一个故事。
　　这故事讲的是上代天帝的风流韵事，说是当年天帝为了讨未婚妻的欢心，政务之余跟着老酒仙学了很长时间的酿酒之术，最后学成出师，连老酒仙都自叹弗如。
　　“说起来啊，这里头还有一桩怪事。”
　　“是何怪事？”
　　锦觅对这些轶事秘闻一向兴趣甚浓，如今虽在梦中，却也兴致不减。
　　只见仙人晃了晃酒瓶，目光却迷离的落在润玉面上，像是在辨认着什么，“当年天帝凝集百花，酿了许多不可多得的上品，却始终不得心意，后来听说终于酿成了，小老儿心痒，便缠着祖师讨了一二……”
　　“如何，可是惊为神品啊？”
　　锦觅听得兴致高昂，却未曾发现一旁润玉微凝的眉间，和眼中一闪而过的追忆。
　　“这正是叫小老儿奇怪的地方，那酒一到手，小老儿便迫不及待的尝了，滋味虽说也算甘冽，到底手法青涩了些，远不及天帝之前所酿。”
　　这可真是个奇怪的故事。
　　锦觅捋了捋面纱，意犹未尽的啧啧嘴，揣着一叠厚厚的酒方辞别了仙人。

　　天界少有真花。
　　他们沿着虹桥下去，去了人间。
　　润玉在人间有一处宅子，依山傍水，颇为清净，两人方一落脚，便引来了此处的土地。
　　这土地据说也是有根脚的，当年他爷爷的爷爷的把子兄弟还受过上代天帝的指点，这处宅子也是那时流传下来的，据说是天界某个上神的潜邸，命他们看护。
　　如今悠悠数万载，这里的土地换了一茬又一茬，却都兢兢业业，将宅子打扫的干净，依旧保持着数万年前的原貌。
　　之前他二人头次下来，因缘巧合便来了此处，被这里的土地一眼认出，他们匆匆而过，并未停留，这次倒有了长住的打算。
　　“你人间的宅子保存的如此完好，为何天上的反而无人看顾？”
　　锦觅歪头看他，眼神飘忽，不知想到了什么，润玉失笑，“仙人府邸大多设有结界，旁人是进不去的。”
　　她似乎并未受到阻拦？
　　念头一闪而过，并未深思。
　　摸着手下冰凉的棋子，触到上面的纹络，润玉若有所思的翻转过来，果不其然，背面刻着一片剔透的霜花。
　　锦觅好奇的凑过来，“上次来还不确定，如今看果然是你的宅子，这纹路跟你身上的一模一样。”
　　润玉顺着她的目光摊开衣摆，袖口处是用银线描出的冰霜暗纹。
　　“夜幽昙，月下霜，润玉仙从前定然是位风雅的神仙，就连喜好也如此的不落俗套。”锦觅戳了戳香炉边硕大的昙花，万分感慨。
　　润玉淡然一笑，听了这许久的夸赞，早已练成了面上的波澜不惊，他不疾不徐的捡起石盘上的棋子，黑白二色摆放分明，末了将黑色的那篓放到锦觅身前。
　　“我棋艺不精，今日借润玉仙的宝地，便附庸一次风雅。”锦觅捻起一枚黑子，当即落在了正中的天元之上。
　　润玉挑了挑眉，随着落下一枚白子，二人你来我往，似是两只追逐的游鱼，逆波争流。
　　锦觅掂量着手中的棋子，手臂移向一处活棋，忽而瞥见润玉眼中的戏谑，微微一晃落到了相邻的一处空白上。
　　“这回你可定好要下在此处了？”
　　润玉敲了敲手中的棋子，束发的缎带随风而动，锦觅眨了眨眼，指尖轻轻一推，尚未落下的棋子便滑到了另一处白子边。
　　润玉收了棋，笑而不语。

　　酿酒是一门需要耐心的手艺，润玉也好，锦觅也罢，都不是急躁的性子。
　　他们时常外出，踏过滚滚波涛，越过苍山云海，去采集心仪的花草，然后带回去制成仙酿，锦觅学医多年，如今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他们谈天说地，随遇而安，时而泼墨挥毫，时而引弦高歌，偶尔兴致来了，或于云水间烹茶品茗，或于苍翠间悠然小憩。
　　她的字里，渐渐有了他的影子。
　　他的画中，亦藏了她的身韵。
　　悠悠岁月，他们天上人间试了万千种花草，一次次尝试不同的手法，终于得了那么一壶佳酿。
　　那是一壶桂花酒。
　　听锦觅说，清香甘冽，醇而不透，带着微微的青涩，那是他记忆中的味道。
　　——待那昙花盛开之日，润玉定扫阶以待，恭候锦觅仙子上门赐教。
　　润玉徐徐饮下杯中的清酒，失神的望着两人身前堆放的杯盏，失了五觉，他大概，永远也不会尝到那个味道了。
　　昙花清幽，在月下散发着莹莹的白光，润玉伸手拂过垂落的花瓣，心下五味杂陈，似是长久的愿望一朝圆满，只觉怅然若失。
　　“来日方长……”声音渐弱，几不可察。
　　世上最漫长的等待，不外乎来日方长。
　　“嗯？你说什么？”
　　锦觅扶着他，一手摸向他的腕间，那腕上有道深长的疤，几欲入骨，她小心的搭上去，却探不到脉象，不由担忧道：“润玉仙可是醉了，有哪里不舒服？”
　　说来惭愧，学医多年，她从没有给人治过病，润玉是第一个，还是个神仙。
　　润玉抬眼，深深的望了她片刻，仿若春风化雨，忽而泛起一个微醺的浅笑，她听他唤道：“觅儿……”
　　大梦三生，不愿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