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壶清酒》渚鱼

2、白衣

　　三年了。
　　终于，她又进到了那段无头无尾的梦里。
　　水雾在身前缓缓晕开，化作若隐若现的虹桥浮在半空，一端铺在脚下，另一端通向未知的远方，锦觅感受着手边清凉的水汽，任由水汽载着她，飞向茫茫的天际。
　　一轮圆月从头顶升起，渐渐露出掩在暗林深处的一角青砖，锦觅停下来，走了进去。
　　那是一座破败的宫殿。
　　三年前，这里虽然冷清，却开了满院的昙花，一树桂花迎风招展，几只小鹿在树下相抵而眠，仍有一丝鲜活。
　　而如今，这里苍凉，沉寂，没有了丝毫生气，月色下，到处都是幽幽的白，此间唯一的色彩，大约便是身下这座水雾虹桥。
　　殿前的匾额早已被风霜侵蚀，字迹斑驳，残余的笔锋依稀能辨出题字之人刚柔并济的风骨，锦觅摸着岁月的痕迹，一股无法言喻的悲伤涌上心头。
　　她不知自己为何会梦到这里，亦不知这悲伤从何而来。

　　水雾依旧延伸。
　　锦觅轻轻提起衣摆，沿着虹桥向前走去。
　　虹桥的尽头，她看到了那个一袭白衣的身影，于漫天星河中遗世独立。
　　十年，从六岁到十六岁，从懵懂无知的幼童到风姿初展的少女，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浓重的笔墨，而他，一如初见。
　　每年霜降，她总能梦到他，有时在一处波光粼粼的潭边，有时是花团锦簇的林间，不论哪里，总有一座水雾架起的虹桥相伴左右，他便立在虹桥的尽头，久久的望着虹桥的另一边，不知在等什么。
　　梦里他的身形越来越单薄，周围的景色也越发萧索，三年前，她最后一次见到他，他立在风中，衣带翩飞，几欲乘风而去，数不清的星辉在他手中化作流光。
　　一颗……两颗……无数的星辉洒落苍穹，划过人间，那是一场异常美丽的流星雨，短暂而震撼。
　　她见着有什么东西从仙人手中流出，坠入了河底。
　　她捞了许久，捞出一片鱼鳞。
　　后来，她便再也没有梦到过他。
　　直至三年后的今日。

　　锦觅立在他身后，像过往的无数年里，默默跟随着那丛白衣，陪他度过这漫长而枯寂的长夜。
　　“你在等谁？”
　　梦里身是客，她从未在意过始终，如今却想寻个答案。
　　仙人一怔，却像是初次见她一般，沉静中夹杂着些许错愕，凝眉想了半晌，无奈摇头，“在下……不记得了，抱歉。”
　　他面上带笑，眼底落寞一闪而逝。锦觅瞧得真切，安慰他道：“不必忧心，你等的人若是还记得你，定会来寻你的。”
　　如此仙姿，又有谁舍得叫他一直等待。锦觅咋舌，今日方才发现，自己竟还是个轻易被美貌所惑的肤浅之辈。
　　“多谢。”
　　他淡淡笑着，笑容荡开了月色，盛满了星光。锦觅有一瞬间的恍惚，带着少女的懵懂，问他：“你是神仙吗？”
　　随手捧起一旁的昙花，不禁感叹这梦境是如此的真实，一花一叶，纤毫毕现，真实到仿若身处其中。
　　那人一怔，眼前破败的景色刹那化作一池碧波，花香染了衣摆，似乎有位仙子说了同样的话，面容早已模糊，只余下云水间那抹盈盈的笑意潜入心底。
　　“在下大概……是一个放鹿的散仙。”
　　他浅笑，眼中有些迷茫，似乎，之后还应该有什么。
　　还有……还有什么呢……
　　一抹鲜亮的红色跃入脑海。
　　他迟疑着抬起衣袖，果然在腕间寻到一段残破的红线，线绳似是被鲜血浸透，缚在白皙的手腕上，红得刺眼。
　　——我把这条红线给你，希望以后可以有人陪着你。
　　抬头，面前之人与记忆中的身影渐渐重合。
　　他无知无觉的抚过腕间的红线，只觉心里有处地方似乎空了一块，钝钝的疼痛自指尖传入了心间。
　　是你么？
　　赠我红线的那个人，我要等的那个人……
　　是你吗？

　　“锦觅——”
　　“锦觅——”
　　日光透过纸窗，有些晃眼。
　　“你可终于醒了。”
　　“羌活，我刚又梦见神仙了。”
　　“睡傻了吧，这青天白日的，哪里来的神仙，快醒醒神，宫里的人今日便到，可莫要误了时辰。”
　　被羌活从床榻上拽起，锦觅皱眉盯着房梁上的风铃，鼻间似乎还萦绕着那人身上淡淡的水汽，一时有些分辨不清梦境与现实。
　　“别胡思乱想了，从小你就神神叨叨的，这世上要真有神仙，也不该是你我奢望的。放宽心，这回我陪你一同去，眼下姑姑们都已到了门外，快走……”
　　年岁相仿的少女不由分说，两三下帮她拢好睡乱的发丝，巾帕蘸着清水一抹，便牵着她出了屋子。
　　这一日，圣医族圣女锦觅，奉王命进宫问诊，离开了自小生长的族地，伴着辚辚的车马，停停走走，渐行渐远。

　　再次梦到白衣仙人，是在临进京的前一个晚上。
　　倾盆大雨洒落人间，阻隔了进京的官道，一行人宿在沿途的一处驿站中，熄了灯，和衣躺在陌生的床榻上，锦觅握着手中的鳞片，听着屋外淋淋的雨声拍打着门窗，久久不能入睡。
　　越临近京城，她心中的不安越发浓烈，这种恐惧，从她接任圣女的那一刻起，便从未停息。族里人人都向往为熠王奉献一切，包括性命，这是圣医族能偏安一隅的代价，她知道，也接受，却还是怕。
　　她怕她卑微渺小的一生，不知什么时候便会戛然而止，她怕她来不及看清这个世间，便已如历代圣女一般，侍奉先王于地下。
　　朦胧间，她闻到一段徐徐的茶香，似是潺潺而动的流水，恬淡，温和，渐渐抚平了长久以来的愁绪。
　　锦觅睁眼，面前是一盏清茶，碧叶沉浮，轻盈剔透，对面，仙人已换了一袭青衫，闭目而坐。
　　“在下锦觅，敢问仙人如何称呼？”
　　他略一沉吟，有一名号似是早已融入血肉。
　　“小仙，表字润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