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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情深触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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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衣道士此言一出,云雳顿觉形神悚然,不寒而栗。
两人瞠目对视良久,云莱方才茫然地失声问道“您这话究竟意欲何在?”
素衣道士见云雳慌张如此,忙出言宽慰道“少年人,莫要慌张,咱们且从长计议”
“可是,道长此言着实令在下难以冷静!如若杀父仇人近在咫尺,我却全无察觉,反倒与其朝夕相处,那云雳实在枉为人子!”云雳激动地将拳头用力按在桌上。
“公子此言,似有所指?”道士从云雳的话中嗅出了一丝异常,忙警觉地问。
云雳本就严峻的面孔刷地一下变得苍白如纸,他双眉毛下垂,紧锁前额,眼睛茫然望着桌面,一声不吭地僵坐了半晌后,才长叹一声,向道士讲起云莱的事。
他的声音单调冷静,带着绝望的调子,面孔如石头般冷静克制。
待他终于将有关云莱的所有事讲完,他仿佛又将那些言语叙述的事情亲身经历了一遍似的,筋疲力竭,声音沙哑如沙漠中饥渴的旅人。
素衣道士自始至终都沉默地听着云雳的讲述,时而凝眉深思,时而愕然惊诧,却一次也没有开口询问过这故事中为何有许多被明显隐去,前后衔接不妥之处。他默默打量着云雳,心中料定那些被隐去之事,才是云雳在此借酒浇愁的真正因由所在。但既然云雳不想说,他一个出尘之人,自然也不会多问。
见道士听完自己的叙述后迟迟沉默不语,云雳顿时心虚起来,还道是自己刻意掩饰的一些细节引起了对方的怀疑。没成想,道士的疑惑却另有所在。
“听了你方才的叙述,贫道着实有些震惊。令贫道不解的事有二”道士若有所思,不慌不忙地说。
“道长,但说无妨”云雳哑着嗓子心虚地回答。
“其一,那云莱若是妖怪,如何能在你镇妖司光明正大地当差这么久?据贫道所知,镇妖司的院内是设有防止妖邪入侵的法阵的,听闻那法阵能通过辨别人与妖身上气息的不同,自动网罗妖邪。那么云莱既然是妖,身上必定携带妖气,原何能如此顺利地进入镇妖司?”
道士此言着实令云雳震惊,他也不禁陷入苦思。
“其二,也是令贫道更为疑惑的一点。依贫道多年除妖的经验来讲,妖怪一般除为吸人精气蓄养内力外,对人再无其他可图,偶尔有些贪恋男女情事的,也是在得偿所愿后,将人弃之如履。可这轰动京师的采花妖,竟未动那些受害女子的一丝一毫,只为寻人?事之后还突然销声匿迹,混入镇妖司。莫非是他要寻的人终于寻得了?就在镇妖司内?”
突遭此问,云雳全身不由一颤,脑中一片空白。
过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问,“那么依您所见,他要寻的该是什么人?”
道士举起手中葫芦,轻嘬一口酒,幽幽道“这世间,寻人之因只有两条,不是为仇,便是为情。”
云雳怔怔望着道士,按在桌上攥紧的拳头突然松懈了,浑身的气力仿佛随着身体的颤抖被抖落而出。
这时,道士缓缓将手伸向别在腰间的浮尘,一边轻轻捋顺,一边轻叹“这世间多少红尘俗事,困人困妖,困生亦困死,非神仙可解,更非浮尘能扫,坦然相受,心静自然,常清常静。”
云雳闻言,似懂非懂地看向素衣道士,道士坦然一笑,云雳凄然将一杯酒倒入口中。愁肠淋苦酒,本为消愁,徒增新涩,奈何?如何?
两人相对无言半晌后,道士见云雳面色稍见和缓后,才又开口提及另一个疑问。
“敢问公子,方才你向贫道道出这位云莱的故事,可否是为回答之前贫道提及的你身上有妖气的疑问?可依贫道之见,你身上的妖气像是由来已久,绝不是短时期内的接触所能达到的。你与这云莱相识不过两月,这妖气的源头必然不会是他。”
云雳因道士语出惊人而遭受到的惊吓,今日已数不清是第几遭。可唯有这一遭,竟瞬间令云雳心中升起一丝不易察觉,又难以言喻的欣慰。
此刻,他再次举目望向道士,双眼情不自禁地颤动着,其中透出难以言喻的光亮。
“道长,实不相瞒,适才经您提醒,我也才想起之前太平山山神曾对我说,妖与人对时间的计量是不同的。他们说的日久,毕竟是以十年为单位,所以那蜈蚣精曾对我说的日久,想来也是十年以上。如此说来,我身上的妖气是必定与云莱无关了”云雳像是脑中终于恢复了澄明,极有条理地分析起来。
“这正与贫道的想法不谋而合”道士轻轻点头认同道,“所以,这下事情反而复杂了。因为与你相处十年以上的人,除了你的家人,便是镇妖司内的捉妖人了”道士的脸色越发凝重起来。
顷刻间,云雳亦感到自己的身周已被看不见的黑云笼罩。
“尉迟公子,兹事体大,我想咱们还需从长计议。若你此刻心中并无怀疑的对象,我们只能对你身边的人逐一排查,而万一在排查的过程中,不小心打草惊蛇,让那妖怪有所察觉,事情可能就难办了。如论他是拼死反抗,还是望风而逃,对咱们来说都是棘手。且你在镇妖司的同僚也都被纳入怀疑之列,你我既无帮手,亦无后援,可谓势单力薄。所以,依贫道之见,你暂且按兵不动。待贫道出京去寻同门的其他师兄弟姐妹,最多三五日,我们一众人入京后,再与你一道彻查此事。到时候,料那妖怪纵有通天的本事,也难敌我一众同门之力。”
云雳略一沉思,觉得道士说得甚是有理,便应到“全凭道长谋划,云雳定当鼎力相助!”
“既然谋划已定,事不宜迟,我即刻便动身离京,早去早回!”道士说着,便匆忙提起酒葫芦起身要离开。
“道长且慢,还未敢问道长道号?”
“三尘,三世凡尘,三生旧怨,一番轮回,万事归无。”道士轻轻一抖浮尘,朗声回道。
“那么,三尘道长,今日你我就此拜别,望一路顺利,早日归京!”云雳深鞠一躬,抱拳道。
“定不辱命!”道士目光笃定地回答,可一只脚刚迈出酒楼的门口,就蓦地转身回到云雳面前。随即从包袱中掏出一个草编的小人,交到云雳手上,沉声嘱咐道“此草人乃贫道所制的替身小人儿,若遇紧急情况,只需扯下一根头发系在小人颈上,再对它呵一口气,他便可变身成与你一模一样的人帮你脱身。但时限只有三个时辰,且草人只能重复使用两次。”
“请问这又该如何重复使用?”云雳手中捏着小人左右端详,好奇地问。
“待将它变身成人后,他的后颈会留有一根稻草,只需将稻草扯下,它即刻便能变回草人”
“多谢道长相赠此物!”云雳感激地称谢。
可三尘却凝色嘱咐道“公子,纵使有此物可帮你解一时之危,你也要万事小心。在贫道回来前,切莫擅自行事,切勿轻举妄动,切记切记!”
云雳再次郑重地答应,又施了个礼后,道士方才安心上路。
与三尘道士作别后,日头已近西沉,云雳一路心事重重地赶回家中,一进到自己房中,便将门从内插上了。
坐到桌前刚想为自己倒杯茶水解一解酒气,转眼间却瞥见云莱之前留在他床上的包裹。那并不醒目的青色,此刻竟如芒刺般扎在云雳眼中,痛得他涕泪连连。
他情不自禁地被吸引向那个包裹,鬼使神差般打开包袱后,里面一件如初雪般无暇的小布包立即引起了他的注意。云雳小心翼翼地将包袱解开,发现其中整整齐齐地叠放着十枚鳞片,晶莹剔透,微微闪着磷光。
云雳轻轻拿起一片放在掌心,只轻触的一瞬,那冰冰凉凉的触感和淡淡的血腥味,令他立即明白了自己掌心的究竟是何物?这就是云莱之前为他治疗眼伤时,敷在他眼上的“药”!
云雳捧着鳞片的手开始颤抖,直到将那些鳞片簌簌抖落到了床上,那些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如玉兰花般的鳞片此刻亦如芒刺般扎在云雳眼中。只因,他终于明白了云莱被捕时身上血肉模糊,鲜血淋漓的伤究竟是为何了。那定然都是为拔掉这些鳞片所致,而他身上的鲜血淋漓与此刻眼前鳞片的洁白无瑕再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云莱是如何忍着剧痛拔下这些鳞片,又是如何细心地将那些连着皮肉和鲜血的鳞片清洗干净,不留一丝污垢?那场景云雳简直难以想象。当他的眼前开始一片模糊,一抹鲜红的颜色如拨开云雾的红日般拨开他眼前的重重水雾,显现出来。
那是来自他手中锦帕上的红海棠,这张原本用来包裹鳞片的帕子,此时终于在云雳面前现出了真容。
同样的帕子,云雳曾在师父那儿见过,那是被当做罪证来展示的,说是云莱便是凭此帕子在寻人,他闯入那许许多多间闺阁,都只为问人家一句,可否见过这朵海棠花?多傻多痴心的人才会用这样的办法寻人?泪流满面的云雳不禁苦笑。然而,这时三尘道士的话又蓦然回响在他耳边,“他是终于寻到要寻的人了吗?”
云雳抓着手帕,怔怔望着那朵红得刺眼的海棠,无声地哭泣着。当他开始将散落的鳞片一枚枚放回帕子,一瞬间,竟发现其中一枚鳞片上像是有字。
他连忙拿着那枚鳞片来到敞开的西窗前,火红的夕阳无声地在天际燃烧,烧红了半边天,依依不舍地不肯熄灭余烬。
云雳将那枚鳞片对着夕阳,发现上面有几行像是用缝衣针刻上的纤细字迹。他定睛仔细读了起来。
“楚楚海棠夜夜入梦枕,悠悠长歌声声唤故人,朝朝暮暮流云衔旧梦,层层叠叠前尘覆新伤,淅淅沥沥夜雨迟迟至,心心念念终得一心人。迢迢情路漫漫长相顾,款款深情何论人与妖?愿卿卿我我终得如意梦,幸生生世世有你共轮回。”
读罢,云雳全身已颤抖如暮秋的寒蝉,那鳞片映着夕阳,被染上鲜红的颜色,仿佛恢复了之前被刚从血肉间拔出时殷红的模样,又像帕子上那朵如火般鲜红的海棠花花瓣般,灼灼烧着云雳的眼睛。
“云莱……云莱……”云雳缓缓瘫坐在地,将那片鳞片紧紧贴在唇边深深吻着,如同吻着它曾栖身的主人。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灯火次第亮起,熙熙攘攘,多如繁星,云雳在黑暗中起身,望着重楼林立,望着万家灯火,暗暗起誓“云莱,我一定会救你出来,即使万劫不复,纵使要受千夫所指,背千古骂名,我定不负你!我意便是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