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次方）七世遗虹 未云何龙》朔月重轮

44、山神

　　这位从天而降的神仙，令在场众人包括云雳和云莱在内都惊诧非常，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可这咫尺遇神仙的事，纵使是对惯于和山精妖怪打交道的捉妖人来说亦是十分罕见。以至于，过了半晌后，云雳仍楞在原地，难以置信地望着那位须发皆白的山神。
　　此时，被赵萍萍抱在怀中的林黎尸身已因失去最后一丝灵力而变回狐狸的身体，苍白的皮毛如天地间飘零的一片孤独的雪花，仿佛冬雪的遗孤，即将消融在春季的残躯。
　　“老朽乃太平山山神，今日现身乃为座下小徒了却一桩心愿而来”山神一边走向林黎的尸身，一边向在场的人们沉声说道。
　　“徒儿啊，你们当初说要下山报恩，我本知天意难违，可心意亦难迁，遂如你二人心愿，并未横加劝阻，谁料今日终成此桩惨事，你师姐弟二人皆殒身于此，当可知天命终难逆，无论人与妖，只有死去才能脱离苦难，生且有心者，终难逃情义二字的捉弄。”山神俯身蹲在地上，瞧着那具狐狸尸身，簌簌落下泪来。
　　在场众人凝神静静听着山神的话，又见他展臂朝后方屋子方向大袖轻轻一挥，林珠的尸身和头颅一并从屋内飘出，轻盈地落在山神脚下。山神将被斩断的尸首小心拼好，又忍不住坠下两行清泪。
　　只见他悲伤而克制轻轻拍了拍林珠顷刻间亦化回原型的尸身后，忽然转目定定看向造成这一幕惨剧的罪魁祸首赵平生，一声长叹仿佛叹尽世间悲凉。
　　“你可知，你与我这徒儿前世是如何结下因缘？前世，你乃一放牛牧童，而她乃山间一小蛛，一日忽有急雨不期而至，你匆忙躲入附近一凉亭避雨，恰巧见一蜘蛛被困于水坑之中兀自苦苦挣扎，久久难以脱身。于是，你便起了怜悯之心，将她捞出。那只小蜘蛛便是珠儿。她于是将此恩义牢牢记在心里，潜心修炼，拜我为师，为的就是有一天报答你的恩情。可熟知善因未必结善果，良缘转眼变孽缘。”山神喟然长叹道。
　　山神的话音刚落，遍身沾满亲人血污的赵平生突然如大梦初醒般嚎啕大哭起来。
　　山神见状，转过头，看都不再看他一眼，只定定瞧着地上的两具尸首。接着便从怀中取出一翠绿的小瓶，俯身将瓶中液体依次滴在林珠和林黎的额间。
　　片刻后，奇迹发生了，只见一道金光自两人额间蓦地生出，渐渐又如火焰般灼灼燃烧起来，忽明忽暗，猛地一颤后，瞬间熄灭了。
　　接下来，在场众人屏息凝神地注视下，那两句尸身慢慢变回人形，胸口也渐渐恢复起伏。当那两人重新睁开眼睛时，赵萍萍毫不犹豫地哭着扑向了丈夫的怀中。林黎也连忙起身紧紧拥抱着她，两人拥抱着，哭泣着，如久别重逢的人。
　　这一别，曾是生死，这一见，再也无人能将他们分开。
　　同样起死回生的林珠此刻心中却是五味杂陈，她绝望地望向身后的屋内，视线径直跃过昔日的丈夫，仿佛目光已经穿透厚厚的墙壁，看到自己孩儿鲜血淋漓的尸身，那些生前未能及时流出的泪水，此时喷涌而出。
　　“师父，求您救救我的孩儿吧！”林珠跪在师傅身前，声泪俱下地哀求道。
　　山神轻叹一声，望一眼那小屋，沉声道“那孩子是你在这尘世的孽缘，既已被斩断，为师亦不能逆天而为”
　　林珠闻言，跌坐在地上，绝望地掩面痛哭。
　　此刻，一直在旁静静看着这一切的云雳和云莱，仿佛完全忘了自己的存在般，于是，当山神忽然走到他们眼前时，二人不约而同地吓了一跳。
　　“两位小哥是镇妖司的？”山神静静打量了他们一番后，出声问道。
　　“正是，在下靳云莱，这位是尉迟云雳，我们二人本为缉拿这村中作祟妖邪而来，却不成想……”率先回过神的云莱朝山神施了个礼，恭敬地回应道。
　　“哦？这位尉迟小哥看起来似乎刚受了伤啊”山神凝神瞧着云雳。
　　“是，我之前被那假道士用药伤了眼睛”云雳连忙回答。
　　“哦？”山神若有所思道，“从今日我两位徒弟遭遇的情形看来，那道士虽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但他的药却未必尽是假的。那么按常理来说，对付妖的药是不会对人产生伤害的，因为那些药对抗的是妖气，而非人的精气。如此说来，可能是小哥你在何处不知不觉沾染了妖气，才致使这药对你产生了作用。”
　　山神的话令云莱不觉打了个冷颤，他怯怯地望向山神，怕是他已瞧出了自己的来路，可山神却仍定定端详着云雳，丝毫没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山神大人，不瞒您说，之前由我承办的一个案件中的蜈蚣精也曾对我说过类似的话。并且说这妖气似乎是由来已久。”云雳将先前蜈蚣精的话如实相告。
　　“哦？这个‘日久’确实别具深意啊，因为对于人和妖来说，计量时间的单位是不同的，对人来说一年或几年也许就算是日久了，可对于妖来说，这个日久可能就是十余年，甚至是几十年方可算得上是日久。”山神若有所思地说。
　　山神此话一出，不仅云雳，连云莱都不禁愕然。
　　这时，山神瞥一眼脸上忧色越发深重的云莱，凑近他身旁意味深长地轻声道“今日让你见到我两位徒儿的这桩事，万望于你能有所悟”
　　云莱闻言，震惊地瞪大眼睛，山神却浅笑着转身走向两位徒儿。
　　“黎儿，今日你终于了却尘世的这桩心愿，跨过了这道情劫。为师也可以安心将这山神之位传与你了。你妻子既受了你的内丹，今时亦再非凡人，就与你一同还山，做这太平山的山神娘娘。今后你二人当同心协力，护佑这太平山一方安宁，保林安民。”
　　林黎夫妇感激地跪下身来，对着山神拜了又拜。
　　“珠儿，你且跟黎儿同回山中继续修炼，终有一日，待你放下心结，成仙亦指日可待”山神又语重心长地对林珠道。
　　这一夜的悲欢离合，前世恩义，今生仇怨至此终于尘埃落定，前一天还和和美美的这个家，自此终是落得个支离破碎的下场。可其中个人的命运又都有不同，妹妹赵萍萍因无惧丈夫是人是妖，都坦然相护的这份深情，终得老天庇佑成了山神娘娘。林黎为报恩舍身救妻，继承了山神之位。林珠虽然丧子，却仍回归山中继续清修，成仙指日可待。
　　唯有赵平生因听信那道士的谗言，杀妻灭子，终将落得众叛亲离，孤独终老的下场。
　　同样的两妖皆为报恩而来，全因人的选择而各尝因果，都道天意难违，岂言人意全无牵扯？天意难料，人心却可择。
　　就当山神欲带着两个徒儿和赵萍萍离开时，云雳突然毫无预兆地向山神问道“人与妖是否命中注定难得好结局？”
　　山神转身望向云雳，又看一眼东方已经隐隐露出光芒的红日，慈祥地笑道“那我先问你个问题，你说这天上的太阳照在被人悉心耕作的田间，和全无人照辅的草原、山林上的有何不同？”
　　这话顿时将云雳问住了，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并无不同”山神笑着自答道，“阳光无论是照在有人悉心照料，赖以生存的田间，还是无人问津的荒野山林都并无不同。天意亦是如此，上天并没有特别苛待或优待谁，无论人与妖，都是平等的。所谓阻碍，全在人心。是人说，人妖有别，亦是人说人妖相恋定无好结果，这一切全是人言。他们为了让其他人也相信这样的话，便将其传为神训，可有谁亲耳听神这样说过？真正的天意从不是凡人可揣测的。”
　　云雳一动不动地听着，心中仿佛有一座神殿正被撼动。
　　“人们最长在两种情况下将事情归咎于‘天意’，一种是已经下定决心去做一件事时，另一种是下定决心逃避去做一件事时。”山神意味深长地说。
　　山神离去后，云雳和云莱久久望着天边那一抹血一样红的朝霞，看云雾在霞光中由浓变淡，最后消散不见。心头的万千思绪却久久萦绕，难如雾气般轻易消散。
　　当他们身后的赵平生突然发出凄厉的叫声时，顿时将两人吓了一跳，二人一同回首看他时，从他混乱的眼神和诡异的怪笑中，便可断定，那人已经完全失去了神智，彻底疯了。